读者文摘文苑

雅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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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爱好书画,我看过不少当代名家的润格,也知道一些古代、近代名家的润格,印象最深的,当属郑板桥的润格,虽只百字,每读都有惊心动魄之感。是这样写的: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条幅、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即属纠缠,赊欠尤为赖账。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郑板桥意犹未尽,又作一诗:“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这份润格在中国艺术史上堪称独一无二,单从字面看,是赤裸裸地谈钱,认钱不认人,但读完却感到韵致天成,大雅不群。事情就这样充满辩证:越是刻意求雅,往往堕入小肚鸡肠,落入俗品;郑板桥不计雅俗,直抒胸臆,直指人心,入俗、大俗,反得大雅。究其因,雅,是一种潇洒自由的心态,而不是某种具体形式。
  
  古人今人皆爱雅而厌俗。如今自觉发达的人,家里往往挂满书画,办公室的书架上摆满基本不翻的书,无非搏个风雅之名。中国文人更有耻于谈钱的心理,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虽然离不开钱,却怕“钱”字出口落了俗。书画家对于润笔,更怕落俗,或怕伤了友情关系。不说呢,心里又憋得慌,说与不说,好难为人!郑板桥在润格上直接张口要钱,比起许多文人的扭扭捏捏来,削尽虚饰,脱尽俗情,诙谐顽皮,何其可爱!
  
  说到文人耻于谈钱,刻意风雅,晋代的王衍可谓登峰造极。《世说新语》载,王衍崇尚高雅、深远,讨厌妻子贪婪污浊,自己口中从未说过“钱”字。他的妻子想试试他,趁他睡着时,让婢女把钱环绕在床边,不留缝隙。王衍早晨醒来,看见被钱挡路,急忙闭眼,唤婢女说:“快把阿堵物(这个东西)拿开!”他就是不肯说“钱”字。从那以后,钱就有了一个别称:阿堵物。对“钱”字连说也不说,唯恐落俗,可谓“雅”到极点,却成了千秋笑柄。他何以如此清高?因为不愁吃,不愁穿,所以有充足的条件摆高雅。
  
  看似直言不讳地要钱,其实郑板桥真正追求的不是钱,而是一种至真的品格。作为官员的他不爱钱,辞官时“囊橐萧萧两袖寒”;作为书画家的他,书画并非以高价取利,富商、大官想求他一字一画也不容易。他说:“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清代笔记小说中,就有郑板桥因为不用书画牟利而受骗之事。郑板桥喜吃狗肉,贩夫牧童有煮了狗肉送给他的,他就写字、画画为回报,而富商大贾虽送给他千金也不写不画。扬州有个大盐商到郑板桥那里求不到书画,辗转买到几幅,终以没有郑板桥题的上款为憾。一天,郑板桥在野外闲游,听到一阵琴声,随着琴声,找到一个大院子,见一个老头在弹琴,旁边刚刚煮熟狗肉。郑板桥和老头攀谈,老头请他吃狗肉。郑板桥饕餮一顿,见他家墙上空空,问何以无字画,老头说:“没有好的,听说郑板桥有名气,我没见过他的字画,不知怎样。”郑板桥笑道:“我就是,我为你写字画画,如何?”老头拿出纸笔,郑板桥乘兴挥写,落款时问老头的名字,老头报了名字,郑板桥惊讶地说:“这是某盐商的名字啊!”老头说:“我叫这个名字时,这人还没出世呢!”郑板桥就落了款,后来才知上当。有钱人想求他一字一画,是如此之难!
  
  这份罕见的润格,是一篇绝妙好文,是郑板桥奇绝、坦荡品格的宣言。
  
  一个“真”字,在世上是最难的。久撄世网,人们往往自愿不自愿地练就一副面孔,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郑板桥也知自己的率真不容于世,刻印一方,印文是“畏人嫌我真”。这篇润格极俗极雅,至真至纯,令人感慨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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