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荒草也绚烂
一
离放学铃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我已经收拾好书包，把课桌稍微挪开一个角度，双脚准备起跑，一手握紧书包一手按在桌面上，铃声一响，我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大壮一定是第二个。冲出门口右转穿过初三七班就是楼梯口，下台阶太慢我都是顺着扶手一路下滑，这样我能比大壮跑得更快一些。
大壮跟那么紧是为了抓住我揍我一顿，因为我比他先到车棚为的是去放他自行车的气。过了三四个学期的时间，我也就放过他一次车气，他也只是象征性地夯过我一下，其实我们是朋友，这只是个我们约定的无聊游戏，我们却津津有味地玩了三年。
即使真的放掉他车胎的气也无关紧要，他基本不骑的，总是慢慢地推着车，前筐放他的书包，后座夹着我的书包，陪我步行回家。刚上中学那会儿我也是和同学们一样，并排飞车一路飙回家，自从我连丢五辆自行车后就一直步行了。后来大壮转学过来，在我家附近租房子，于是，我这个步行的少年旁边就多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孩子。
从学校回家的路要经过一段林阴大道，秋天时地上总会铺满了金黄的或者深红的斑斓的落叶，我捧起一把放到大壮的车筐里说，全带回家，我给你做书签，够你用一辈子。走过林阴大道是一排老旧的筒子楼，家家户户就在过道的露天厨房做饭，那会儿满街都是饭菜的香味，我们却浑然不觉饥饿，因为好多话还没有说完。天寒地冻时我们一起抱怨着天气，春光明媚时我们一起谈论着梦想，夏雨倾盆时别人都急忙忙地躲着雨回家，我们俩索性脱了球鞋，光着脚去踩水花。
多年后林阴大道被拆掉改造成四车道的机动车道，筒子楼也改成了齐刷刷的高层小区，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是匆匆而过，我每次回老家总喜欢走到学校再自己慢慢步行回去，比起如今擦肩而过的容颜我怀念这条路上曾经慢悠悠的风景，或者说感谢大壮陪着我的时光给予我那些悠悠的风景。偶然一次从车窗外看到两个放学的少年，搭着肩说着笑着往前走，那天长地久的笑脸让我一下子回想起曾经的我们，那几年我丢了好多自行车，走坏了好多双球鞋，却收获了一条五彩的路。
二
我喜欢我高中时的同桌，班里的同学也都知道，因为每次调换座位时，我和她总会是同桌。我上高中那会儿学校调换座位都是按成绩顺序依次选择。两个人的成绩不一定挨得很近，可想坐在一起也很简单，就选第一排靠门的位置，那个位置角度太斜，教室的门也关不严，冬天门缝里经常灌风，没有人愿意坐那里。我和她约好，不管这次谁的考试成绩靠前，都先选坐在那里等着就成，就这样，别人的同桌换了好多，我们始终只有一个。
即使寒冷的冬天我也盼望去上学，坐在门口那个灌风的位置，因为可以见到同桌的她，早读听她清脆的读书声，自习课听她的笔尖在练习本上的沙沙声，无聊的课我们就互传小纸条，娟秀的字体犹如那张清秀的脸庞，都让我觉得美好。课间10分钟同学们总是咋咋呼呼地跑进跑出闹着玩，我们用书在课桌前堆砌出一座书墙，并不理会前门的开开关关。她散落在课桌上的长发，也都被我认真一一夹在课本里。
那是个拘谨严肃的年代，校园里大家都是循规蹈矩千篇一律地过着，没有什么一波三折扣人心弦的故事，有的也只一个掌心化雪式的温柔。
那年冬天的晚自习，外面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没有同学赏雪，因为还有成本的习题作业要做，她突然把我拉出教室说要送我一个礼物，我们翻过阁楼一直跑到楼顶的天台，天台有一盏瓦数很大的探照灯给整个校园照明，她指着那盏灯的方向说，顺着灯光去看，这些都是我送给你的。我一抬头，看到了我迄今为止见过最美的一场雪，漆黑宁静的夜空是底色，橘黄的灯光恰到好处地打上一层柔美的渐变，在烂漫的光影里是一片片随心起舞的雪花，晶晶闪闪地飘得满天都是。第二节晚自习的上课铃响了，我们也没有回去，我们就抱在一起取暖，看雪。
后来什么也没发生，就像那天我们回教室，同学们根本不知道门口的位置空了一节课一样。后来毕业了我也没对她说起那句话。每一年我和她还会见一面，只是老朋友那样叙叙旧。我知道我们不能在一起，就只能让岁月一直美好下去。每一年都会下几场大雪，我会嘴角一笑，因为我总能想起我收到的那个地老天荒的礼物。
三
儿时过年的年货都是父亲去采办的。临近年关，他会把家里的自行车后座加两个大框子把我放在车前面的横梁上，一直骑到集市，他买多少鱼割多少肉我都不关心，只盼着赶紧都买好，然后他就会带我去批发市场，买整整一箱我最爱吃的虾条，这才是我最关心的。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搬整整一箱虾条那感觉就像瞬间成为世界上最富裕的人一样，守着一整箱喜欢的零食，马上就有过年的感觉了。
那种虾条每包里面都会夹送一张印有“春”“夏”“秋”“冬”字样的卡片，集齐四个季节就可以去代销点换奖品——一台彩色电视机。我每打开一包都会活蹦乱跳地跑到父亲跟前把卡片递给他，说我们又多了一张，等集齐四个季节咱们就去换大奖。年过完了，整整一箱虾条也吃完了，始终少一个春天的“春”。那时的我坚信一定会得到那张卡，就跟父亲说，你帮我把这些卡片存好，说不定我明年就走运得到了。父亲笑一笑小心翼翼地把这一叠小卡片包起来放到一个小木匣里，又有模有样地把小木匣放到衣柜里面存好。这样的游戏我们进行了很多年，也从没有遇见过那张缺失的卡片。长大后，家里富裕了，我也开始知道这或许只是厂方一种哄小孩的促销手段，于是，慢慢地忘记了这事。
今年春节回家时带了许多进口食品，其中有一包虾条，里面也带着一张卡片，父亲问上面写的什么意思，我说大意就是集齐几个字母就可以换奖品，我记得小时候我也收集过很多这样的卡片，可惜搬了几次家就弄丢了。不过也没关系，都是哄小孩的，随手就把那张卡片扔掉了。父亲却很开心地认真地把它捡起来，转身走到卧室拿出来一个小匣子，打开给我看。
里面竟然是满满一盒子发黄的小卡片，父亲一张张清点着，52张“夏”，64张“秋”，44张“冬”，一直攒到你小学毕业也没攒全，没舍得扔，都帮你留着呢，万一你想要呢？看，一张都没弄丢。
我怔怔地看着这一张张被岁月卷起角的旧卡片，想起这十几年来来来去去多少人情世故又有多少沧海桑田，我曾经许给谁的诺言，谁又违背了最初的誓言？都被时光带走了，父亲他留不住时光，却留住我最美的记忆。
我揣起小木匣，跟父亲说，车里落下了一瓶特意给你带的红酒，我去取过来，刚迈出家门，两行眼泪就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一生中会发生很多事情，会遇上很多人，不乏会经历很多场面盛大隆重精彩的大事件，也不乏结识达官显贵绝世佳人，这些被掌声和赞扬包围的人和事犹如一生中美艳夺目的鲜花，比起这些花儿，那些人和事或许只能算是一丛丛平淡无奇的荒草。可当这一丛丛荒草用最真挚的情感和岁月一直浇灌时，用最真诚的眼光回身去望时，才发现，有时候，连荒草也绚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