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暖乡茶

家乡的冬天格外冷，但家乡人在冬天总有一杯热茶伴着，屋外冷冷的，屋内的人心却会热热的。
　　
　　父亲嗜烟茶酒水，这也是许多北方男人特有的生活习惯。清晨早起，女人们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火炉烧热，再把茶水沏好。当男人们拖着沉闷的脚步声走向厅堂时，堂屋里已飘起茶香。随后是男人们闲话农事家常的闷闷低语，夹杂着杯盘碰错的叮当声，侵扰着童年的梦乡。当淡淡的茶香和着稀薄的草烟随着阳光盈满土坯老屋时，孩子们也就该起床了。
　　
　　童年记忆里的父亲有些陌生而伟大。方圆百里，就出了父亲这么一个高小生，在上世纪50年代，应该是件很荣耀的事。
　　
　　父亲从公社的学堂毕业后，就去了外地工作，每年回家一趟。父亲每次回家，即使不是什么年节，也是家里最热闹的日子。母亲忙里忙外，招呼着来来往往的亲友们。奶奶总是静坐一隅，隔着缭绕的水雾青烟，泪眼汪汪目不暇接地注视着她笑语迎客的儿子。我们则四下里炫耀着父亲给我们带来的荣光。
　　
　　自此，家里也要有几日从早到晚的烟气弥漫，茶香不断了。每日，只有到了深夜，人们散去后，父亲才有时间去陪奶奶小坐。可无论多晚，奶奶也总要等到父亲来问候过，方才就寝安眠。母亲说，父亲以前到了冬天，每晚都会给奶奶暖脚。
　　
　　家乡并不是什么茶乡，但我的家乡野地里生长着南方少有的金贵名茶。像金银花、野菊花、薄荷、连翘等都是茶叶中的名贵家族。父亲最爱喝的是金银花和野菊花。但是，我小的时候，父亲不许我们孩子喝茶，怕我们戒不掉这个习惯而增加生活开支。在那个只识得白水滋味的清淡年代，喝茶便也成了一种奢侈。虽然，自小浸染茶香，却是不敢过多的品尝。
　　
　　父亲在南方的茶乡工作，可是父亲总爱喝家乡的茶，母亲每每从老家归来，肩挑手提回来的都是大包小包的茶叶。茶叶是家里的亲友们亲手炒制的。故土难离，那份乡里亲情都制在茶里，又落入千里之外，父亲手中的杯里。滋润着艰涩的岁月，温暖着久别的乡愁。
　　
　　父亲从不曾提起想家。他总是有许多工作要忙。姥爷、姥姥、奶奶在世时，母亲近乎每年都要回去两趟。以至我们长大后常打趣说：你们挣的那点钱全都捐给铁道部了吧。
　　
　　奶奶去世那天，我放学走进家门，破天荒地见到了总是最后一个进家的父亲。他独自一人坐在餐厅里，背对着大门，面朝着北墙。一团团青白烟雾自他面前升起，又在他周身缠绕盈满。在他面前放着一壶金银花茶，氤氲的茶雾在父亲的愁容里袅袅升腾……那背影，蜷缩在一团莫名的悲伤里，似乎要拒一切于千里之外。一时陌生得令我不敢贸然亲近。母亲走过来低声告诉我，今天接到了叔叔发来的奶奶去世消息的电报。
　　
　　奶奶去世后，父亲每日下班后，依旧是一壶茶、一支烟，独自坐在一团水汽青烟里，面朝北方，静默凝望。或许，他是怕回去面对那双他用热怀再也无法煨暖的冰冷的小脚吧。
　　
　　餐厅的窗开在东墙，家乡是在北方。可后来父亲凝望的不再是家的方向。父亲说，奶奶的灵魂已经离开了故土，一定在飘离人间的路上朝我们回望，寻找着我们蜗居的南方……
　　
　　我从未见过父亲流泪。而我却第一次在那个夜晚，在我临睡前的被窝里见他偷偷地掉泪了。为此我一下子感到父亲伟大得高不可攀。
　　
　　父亲以沉默的方式拒绝着离伤，他用总不离手的家乡茶润泽着心底的哀伤。而我的记忆里却总是回放着，那日，他手边餐桌上那一壶热茶，还有那袅袅升腾的一缕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