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文摘文苑

爱,可以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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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上海解放前夕,身为某纵队师长的父亲因工作需要要同恋人丁秀英分别了。她被派往上海从事党的地下工作。
  
  分别是在一个有月无星的夜晚。当丁秀英得知将自己派往上海做地下工作竟是我父亲的提议时,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父亲送给自己的恋人一支在孟良崮战役中缴获的日式钢笔,以作留念;丁秀英也将自己的一张黑白小照片送给了我的父亲。
  
  解放上海的战役打响了。被称为“冯大胆”的父亲把师指挥所设在了距敌三百多米的最前沿,他渴望早日解放上海,也渴望能早些见到自己的恋人。
  
  ……
  
  上海迎来了属于她的解放,到处是欢庆的锣鼓声和鞭炮声,父亲却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他身上8处受伤,绑满了绷带。他取出丁秀英送给他的那张黑白小照片,久久地凝视着……
  
  纵队文工团前来慰问,父亲委托一名文工团团员到华东军区组织部打听丁秀英的下落。这是一位漂亮且善良的女孩,在华东军区纪念馆中,她见到了丁秀英留下的一件“遗物”——父亲当年送给她的那支日式钢笔。
  
  从未流过泪的父亲用被子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纵队司令员亲自到医院来看望我的父亲,他劝慰自己的老战友、老同乡说:“战争总是要死人的,纵队里漂亮女孩有的是,全纵队你第一个挑,这主我作了。”
  
  恰好那天曾帮助父亲寻找丁秀英的小同志也来看望我的父亲,司令员一拍大腿说道:“我看这个小同志不错嘛!对你也有点那个,我看就是她了……”
  
  司令员让警卫员以我父亲的名义送上一双小号胶鞋,是师以上领导才能领取的那种,但被那位小同志无情地从窗口扔了出去。
  
  司令员又亲自在家设宴请小同志吃饭,他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老冯是放牛娃出身,从小没有爹妈,打了大半辈子仗,这样的老同志不该照顾吗?”那位小同志只是低头不语。“下个星期天结婚!”司令员的话近乎命令。小同志将司令员倒的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这位小同志就是我的母亲,那年她18岁。
  
  ……
  
  新婚之夜,父亲才知道她叫寒英,纵队文工团团长唐克是她的恋人……
  
  ……
  
  朝鲜战争打响了。时任军参谋长的父亲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首批军事视察团赴朝。有了家、有了女儿的他第一次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感觉。
  
  那一晚父亲与母亲谈了很久。父亲说:“你放心吧,我与子弹有个约定,不准朝着我的脑门子打。”母亲娇嗔地捶打着父亲说:“不准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们有了小爱华,我的肚子里又有了……”父亲侧过耳朵轻声说道:“让我听听……”
  
  集合号响了,母亲坚持要送父亲到集合的操场边,父亲却不准她去送。他说:“你不准走出门口半步!哭哭啼啼的让别人怎么看。”母亲哭着“咣”的一声重重地将门关上。父亲没有回头,他大踏步地向集合地走去……
  
  战争进行得异常艰苦,每天军留守处都挤满了打探丈夫消息的人,在人群中也有母亲携着小女儿、挺着大肚子的身影。
  
  ……
  
  许是过分伤感,第二个孩子提前降生了。
  
  “是个男孩!”护士过来报喜。母亲笑了:“20年后又是一个冯青!”这个男孩就是我。
  
  ……
  
  1955年是父亲多喜的一年。
  
  抗美援朝回国后,他被任命为南京某军事学院系主任;被授予了少将军衔;年底,他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我家也搬到了南京。
  
  我的弟弟叫抗美,长得极像父亲。一次,小姨抱着抗美去南京儿童医院,给抗美看病的女医生似乎从他的相貌中发现了什么。
  
  一个星期天,这位女医生来到了我家,原来此人就是丁秀英。在上海解放前夕她被叛徒出卖,不幸被捕入狱,后经党组织积极营救出狱,解放后被调往南京工作,至今未婚。
  
  父亲将丁秀英介绍给母亲,她们既为能在南京见面而欣喜,又为在经历了历史造成的误会之后在此会面而尴尬。她们有着说不完的话题,有着流不完的泪水,还有笑声……
  
  这一切都是父亲没有想到的。
  
  丁秀英自打有了第一次登门,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的拜访。一天,丁秀英来到我家,突然提出想将长相极像父亲的小抗美认为养子,这遭到了母亲的坚决拒绝。
  
  父亲与丁秀英的“特殊关系”使母亲产生了怀疑与嫉妒。她找到学院的领导,执意要将父亲调出南京。与此同时,丁秀英也以结婚为由,调去了北京某部委。这时母亲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错事。
  
  ……
  
  ……
  
  1966年,又是一个多事的春秋。
  
  父亲被打成了“资产阶级军事路线黑线代表人物”,他被遣送到安徽某茶场进行劳动改造。面对重病在身的父亲,母亲坚决要求与他同行,但4个孩子都小,需要照顾。父亲放弃了与妻同行的计划,头也不回地爬上了军用大卡车……
  
  ……
  
  一天下工,农场通知他去接一个重要的电话。电话是南京某军事学院张副政委打来的,他说:“组织上决定给你平反了,老伙计,我想你啊……”父亲说:“我也想你啊……”电话两端泣不成声。
  
  父亲又重新回到了南京,母亲领着4个孩子到车站迎接他。父亲生平第一次握着母亲的手说了声:“苦了你了,苦了孩子们了。”母亲流泪了,她哭着对孩子们说:“快问爸爸好!”4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爸爸好!”父亲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他把脸转向了别处……
  
  ……
  
  在父亲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向母亲道出了自己最后的心愿:赴北京再看望一下丁秀英。母亲深深地理解自己的丈夫,默默地为他准备着送给丁秀英的礼物……
  
  在北京某部委的干部宿舍里,父亲同昔日的恋人进行着最后的话别。他得知丁秀英当年是因为一封匿名信而离开了南京,并一直未婚,两位老人为历史的误会而泪流满面……父亲说:“这些年来你一个人生活得好吗?我可能不行了,这也许是我们一生中最后一次会面了……”丁秀英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也好让我去尽点义务,照顾照顾你……”
  
  父亲把母亲托他带来的一枚戒指转送给丁秀英,丁秀英哭着说:“寒英是个好人啊,谢谢她,谢谢她……”父亲接着将当年丁秀英送给他的那张黑白小照片递到她的手里:“这张照片我送还给你,你好好珍存着吧,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两个月后,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
  
  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父亲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说:“我们一起唱一首歌吧,你要学会坚强,用歌声为我送行。”母亲提议:“就唱你最喜欢唱的那首《唱支山歌给党听》吧。”病房里,一对不再年轻的夫妇哼唱着生命的进行曲……
  
  母亲终于向父亲吐露了心中埋藏已久的秘密,她告诉父亲,当年丁秀英收到的那封匿名信是自己让别人写的。父亲久久地沉默着……
  
  父亲走了,母亲在他那宽阔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追悼会很隆重,领导来了,战友来了,连当年的“造反派”也来了。追悼会没有播放哀乐,扩音器中响起了《唱支山歌给党听》的旋律。那是父亲最后的心声。
  
  母亲遵照父亲的遗愿要将他的骨灰送往他的家乡——位于大别山区的金寨县。丁秀英执意要与母亲同行。
  
  在墓碑前,丁秀英吐露了自己的心声:“我的老家在江西,父母亲走得早,又无儿女,希望我在死后也能葬在这里,让我们共同来陪伴冯青同志,好吗?”两个共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父亲的坟墓两旁又为这两个女人留下了两座碑座。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母亲病了,她住进了南京军区总医院二楼的病房。她当年的恋人唐克也病了,住进了南京军区总医院四楼的病房。她与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50年后两位昔日的恋人竟会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相遇。
  
  在病床上,母亲认识了另一个女人——唐克的妻子陶馨馨。她以自己的宽容与真情激励着母亲和唐克坚强地活下去。她买了一摞明信片,在她与他之间传送着相互鼓励的话语——
  
  “寒英同志,你要为了孩子们坚强地活着。”
  
  “唐克同志,你有那么一位优秀的妻子,我为你欣慰。”
  
  ……
  
  陶馨馨每天在二楼与四楼之间奔走着,为两个曾经相爱过的人传递着友谊,传递着坚强,传递着爱。
  
  母亲被真挚的情感感动着,她努力地活着。但,唐克走了。
  
  唐克在临终前,托陶馨馨将父亲在11年前亲笔写给自己的一封信转交给了母亲。“唐克同志……这些年来寒英跟我南征北战,没有享过多少福……我要走了,请你有时间多给她写写信,打打电话,劝她再找一个靠得住的人,能给她幸福的人——就像你这样的男人。拜托了……”母亲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静静地流淌出来……
  
  母亲一生只同父亲照过两张合影,如今被母亲放得大大的,挂在自己的卧室里。她还请摄影师用影像合成技术,将她和父亲不同时期的个人照片制成合影挂在墙上。但此时她患了糖尿病综合征,双目已几近失明了。
  
  一天,母亲郑重地将我们4个儿女召集在客厅里,用手指着父亲的遗像一字一句地说:“我这一生最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你们的父亲!”母亲说得异常认真。4个儿女拥着不再年轻且重病在身的母亲,一起哭了……
  
  我们身为儿女的终于懂得了——爱,原本是可以不说的!

爱,可以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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