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记忆

那幅夜幕下的妙品，像色彩饱满的图章，浓墨重彩地盖在我的心田……
　　
　　我一直收藏着一种记忆，它像宝石一样镶嵌在我过去的日子里。
　　
　　那时，我像遇到霜降一样遇到了我考场的失意。家境的贫寒和考场的失意汇合之后，很快形成了汹涌的痛苦和伤心的海洋。这就如同一间岌岌可危的茅棚，盼望着一根顶梁柱的支撑，而这根柱子偏偏又折断了。我的活发、我的激情、我的信心、我的抱负统统拦腰折断了。折裂的地方，是我于无人处哑然哭泣的嘴巴。
　　
　　我于是英勇悲壮地背起简易的背包，来到咸阳彩电厂家属楼的建筑工地打工。老实说，我并不在乎挣钱，我只想逃到世界的尽头，逃到人类的荒漠地带。落榜像一面旗帜，它就插在人类的最高建筑物上，无论我躲在哪里，都在它鲜艳的召唤之下。
　　
　　我很感激那种重体力的劳动，它将我的身体折腾得极其疲惫，使我的灵魂无暇去舔我的伤痛。以至于我在逐渐麻木之后，竟和同志们去附近的大学校园看了一场电影。我的愈抹愈清晰的记忆，即在那次看电影的路上拉开了帷幕。
　　
　　我现在之所以鼓起勇气将当时的一幕公诸于众，是因为我深感它对我人生有一种驱动的作用。而当时及其以后，我没能以之语人，是因为当时的一幕，确乎有不易启齿的地方——
　　
　　我发现了一对恋人，他们站在学校门口，认真地拥抱、接吻。男子屁股探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两臂环捧着少女的腰，如同环捧着一只弧线优美的精致的花篮。他勾下头去，专心致志地去研读下边那张脸，并且在那最精彩的部位，吻上了他的喜爱，就像在美妙的地方，他忍不住要眉批一样。他的动作极其的轻缓柔慢，那样子，仿如他正在消受一枚最美味的水果，而又不忍心一口就结束了，只那般谨慎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吮。少女就在下边欢迎着、奉承着。街上的路灯，只在高处小心地为他们打着。好似怕弄出些许声响，惊扰了他们。我感觉那路灯极力地在为他们渲染出一个小范围的粉红色的世界。黑夜因为这样一个暖色的世界而显得万分愉快和温柔。我分明地闻到了桃李花开的芳香，并且它刺激我鼻翼，使我的鼻翼宛若渴极的小狗，努力地吸着那种香味。
　　
　　老实说，当时我的心怦怦乱跳了，就像一台松懈的机器，在我的胸怀里疯狂地摇荡。虽然后来我在古城的十多年司空见惯了那种图片，而且当我在发昏的热恋期也忘我地进行了实习和操作，但当时的我，却不能不为之强烈地震撼了。
　　
　　现在分析起来，我当时心跳的主要原因有二。其一，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目击过如此的胆大妄为。把爱像艺术作品一样展览给观众，这是乡下人引以为羞的。乡下人的这种美好的阴谋，只会让黑暗严严实实地包藏起来，所以我们孩子家从未饱过眼福。其二，我深切地想到了我自己。那大学男生的年龄和我差不多，我正和他同样地青春着，而我却在另外的世界里下等地粗糙而乏味地活着。
　　
　　人是最富于联想的，就像我们在看电视剧时会忍不住痛哭流涕一样。那样的泪水并不全因为剧中人物，很多时候是我们比照到了自己。我当时正是这样痛切地想到了我自己和我卑微的生活。
　　
　　虽然我和我的同志们并不敢在那幅“油画”前驻足，只是像春风一样温情地掠过（掠过之后，同志们发出了猥亵的浪笑），但那幅夜幕下的妙品，却像色泽饱满的图章，浓墨重彩地盖在我的心田，成为我永久的记忆。
　　
　　意识到两个世界题材风格、形式和内容、色彩和意韵的重大差别之后，我在这建筑工地再也呆不下去了。我当时以为的摆脱一种世界进入另一种世界的惟一途径，就是高考及第。现在想来，我当时的思路是多么狭隘啊！
　　
　　我含着惭愧又奋不顾身地溜进了高三补习班。我的卧薪尝胆的所有精神支柱，都在于夜幕下的那幅彩图，它的芳香一直氤氲了我的整个灵魂。后来我终于悲壮地昂首阔步走进大学的门。我相信，它也是另一个世界的前大门。
　　
　　人的差异就在这里一种艺术作品于一种人来说可能茫然无觉，对另一种人而言，则可能摇撼他整个的灵魂，影响他整个的一生。我万分感激十几年前夜幕下的那一幕。我想，我们都应该为更美好的生活而努力而奋斗，这应该是人类的终极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