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人生人生随笔

一片干枯的柿子叶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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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再没有比昨天更遥远的了。王一山就像初冬时节太行山里的一片被风干的叶子,生命里似乎只剩下了昨天。一切的可能与不可能都成为暗礁,冲撞着他的命运之舟。好好活着,看来的确是一种奢望。作家蒋蓝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人在世上必须劳作,历尽沧桑,犹如生为鸟儿必须飞翔。生存的自由就是从不自由的状态中,体验到生命之水在身体流过时那样一种艰辛的感动!”可对于王一山来说,从生命的汪洋中体验到的感动越来越少,艰辛却是与日俱增。

一片干枯的柿子叶散文随笔

两年前深秋的一个傍晚,我和朋友一起去了王一山“家”中。选择在一条偏僻的街道上,是因为房租便宜。自从得了尿毒症后,他这个山里人才和城镇把上了边儿,因为他需要长期居住在这里,定期到医院做透析。当了将近二十年民办教师、六年私立学校教师的他,苦苦求索了半辈子。

三户人家合租这个坐西朝东的临街小院子,灰色铁栅栏门,院子极其狭窄,墙角还堆放着不少杂物。旧纸箱、报纸、矿泉水瓶和废铜烂铁,一起拥挤在东墙边。南墙根,有一个铁皮蜂窝煤炉,上面坐着的水壶正在滋滋冒着热气。院内共三间平房。屋檐顶上的白灰在岁月的抚摸中泛着潮气,一片一片,成了细粉状,黏附在一起。房子的水泥墙皮已经步入老年,脸皮皲裂、松动,有的已经剥落下来。

当我真实地迈进那间屋子看到正在床上躺着、饱受病痛折磨的王一山时,忽地一下子,我整个人被里面的一种阴郁、低沉、凝滞的气息笼罩了,头皮一阵阵发麻,身体在痉挛,心脏似被一层坚硬的壳包裹,无法正常跳动。房间里,没有开灯。为了省钱,他已经习惯在灰暗的颜色与光线中生活。看得出来,他很虚弱,脸色暗黄中透着苍白,面颊消瘦,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没有神采,没有光亮。

这就是穷人最真实的生活。这时,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出都市的繁华,不断涌动着洋车、别墅、名流和钞票的影子。更清楚地意识到,人和人的差别如此之大。有的人出生就降落在天堂,享受荣华富贵;有的人一辈子挣扎在地狱,如同草芥和蝼蚁,被忽视、践踏。

他儿子进屋了,手里拿着一绺儿韭菜,随手放在了地上。地上还散乱地躺着几只红薯和一小堆带皮的花生、煤气灶炉子、铁锅、水桶。窗子朝西开,一只蜘蛛正在沿着窗向黑乎乎的墙角迅速爬去。窗台上,搁着大小不一、落满灰尘的瓶瓶罐罐。窗子顶端,缺了一块儿玻璃,风不时从外面钻进可恶的脑袋。窗子后面是一堵墙,离窗太近了,一到下午日头偏西后,光一点进不来。

他的天空总是那么阴暗、逼仄、窒息。在窄窄的天地里,日子也因为负债累累变得如同房间里堆放的东西一样卑微、杂乱无章。治病已让他倾家荡产,并背负了近十万元的债务。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什么样的语言能给他减轻哪怕一丝痛苦。我甚至不敢去看他空洞的眼睛,感觉那双眼睛里摊晾着他无辜、绝望的灵魂,里面的光越来越散、越来越浊。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用眼睛看,声音也很小,像在自言自语。

我们起身告别。我说,会常来看望他,并嘱咐他儿子一定要把那块掉了的窗户玻璃补上。走时,放下一点钱,我知道,对于他的疾病,那钱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我个人的力量实在太小,几乎不能为他做什么。我离开后,他的日子不会发生丝毫改变。而我能做的,也仅仅是这些。

“拿些柿子吃吧,山里人没啥别的稀罕物,已经泡好了,你们拿回家直接就能吃”,王一山让他儿子提着柿子送给我们。

拒绝。可满满两袋子柿子,硬被塞到了车上。车开动了。我低头看车座上那两袋又红又青的柿子,拿出一个,想要品尝,又不禁疑惑起来——涩柿子,经水泡过后,果真能变得甘甜吗?

人生的轨迹到底是自己走出来的,还是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推动自己画出的痕?

王一山越来越相信,一定是有一个巨大的、覆盖性的、操作性的、决定性的、无微不至的存在,掌握着每个人的人生。那就是命。虽然它看不见,但看不见,就不一定不存在,比如空气,比如爱,比如恨,比如高尚,比如卑鄙。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还能回到少年时期,让命运重新来安排一切,让他得到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这辈子过得还会如此凄惨吗?他攥着拳头,小声骂了句:“命运他妈的也嫌贫爱富!”这是他第一次学会骂人,不,不是骂人,是骂命。他一辈子老实敦厚,谦让温和,善良勤劳,大度宽容,甚至是以德报怨,他怎么会骂人呢?!

自从被挤出原来的人生轨道,他就沿着另一条道路走,越走越远,回不去了,原来的路已被堵死。

几十年前,王一山还是个15岁的少年,他有多少幻想,多少梦。尤其是山里的孩子,对未来美好生活更是充满强烈的渴望。

一定好好读书,唯有读书可以改变命运。爹娘为了供自己上学,饭都舍不得吃饱。一到秋天,庄稼熟了,果子熟了,爹娘就更忙了。忙着跑遍山沟摘酸枣、扒野杏,忙着去地里拾花生、山药、土豆。学费都是靠这些换来的呀。爹娘长满老茧粗粗的手,被荆棘和酸枣树上的刺扎得留下一道道血印。那血不仅淌在爹娘的手上,更流在王一山的心里。想到这里,他的心一阵阵疼。

全村的父老乡亲都生活在小山坳里,过着穷苦日子。村子四围都是山,每家每户的房子都是用山上打来的石头砌成的,多是坚硬厚重的红石。房子依山就势,盖在相对平整的地方。家家户户种着核桃、柿子树,有的在院子里,有的在街道旁。高而密实的枝叶蓬勃翠绿,红色的石头房子掩映其中。几十户人家零散分布着,三户一组,五户一片。他们的农田极少,是在山坡上开出来的荒地,巴掌大小,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山区又很缺水,这样的农田没办法集中灌溉,只能靠天吃饭,雨水多,就能打些粮食,天旱了,实在没办法填饱肚子。

王一山心里始终点燃着火把,这把火不仅照亮着他的世界,更驱动着他的内心。当群山的暗影将他的世界遮住时,那火把就是驱逐黑暗的利器。他在小小煤油灯的陪伴下,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王一山总是考第一。

中考时,他果然考出了很好的成绩。他报了中专,本来考上了,却稀里糊涂地没去成,机会成了别人的。“认命吧。”爹眯着眼,狠狠抽了口旱烟,耷拉着脑袋。烟雾在他的脸前盘绕,从头发中缓慢地升起。他骨头里仅存的一点硬气也蒸发殆尽,随着烟雾,飘散开来,头埋得更深了。

王一山一声不吭,从家里狂奔出去,泪水早就模糊了他的双眼。

列车呼啸着,从王一山身旁疾驰而过,猛烈的风将他拽了个趔趄。那趟本属于他的列车,无情地抛弃了他。火车很快就变成一个小方点儿,进而化成一股白烟,从他视线里渐渐消逝了。梦,已被坚硬的车轮碾成粉末。

可对于爱做梦的人,梦似乎永远都停不下来。当一个梦破碎、被埋葬起来的时候,心底里就会又长出来一个。甚至比先前那个,还要美丽,还要绚烂。

中专上不成,就上高中,考大学。他自然知道,这样的选择,会给自己贫困的家庭带来多么沉重的负担。爹娘供自己读完初中,就已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爹娘手上的血,一直淌在一山的心里。穷苦人的人生是在荆棘和土坷垃里翻找出来的,是在山石缝儿里硬生生抠出来的,是在深不见底的山谷中攀爬出来的。

“上高中,爹供你。”

就在那年,一山到县城上了高中。高中的三年,他更像头犟牛。而且是头只愿意干活,不愿意吃草的犟牛。为省下钱,他一个星期的伙食就是娘给烙的几张干饼,就着白开水。

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认为,王一山考上大学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可是,他真的就落榜了,只差两分。揭榜的时候,他重重地落在地上。王,一,山,三个字被狠狠地摔下来。这一次,真的是摔疼了,摔得还有些头晕,不止是头晕,还恶心、呕吐。高考梦成了一股酸水儿,在王一山的肚子里存了三年,终于被吐了出来。

教书吧,临村小学正缺老师呢。爹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永远让书当儿子的空气,当儿子的粮食。

教书。王一山的眼睛又亮了,呼吸又顺畅了,胳膊腿儿又有劲儿了,脚底又生风了。这风“呼啦啦”一刮,二十五年过去了。

王一山正式成为山区民办教师,在他老家的那个乡镇里,二十年间,辗转了十几个村子,哪里需要,他就去哪里。整个山区的师资太匮乏了,有正式工作关系的老师没有几个,很多都是民办教师。他教的毕业班成绩,总是排第一。他的教学成绩一路领先,教学事迹也曾经在报纸上被报道过。这中间,本来有一次民办教师转正的机会,可他参加工作的时间与要求年限仅仅差几个月,就这样,又一次被幸运之神拒之门外。

2008年5月,汶川大地震发生。王一山看到一幕幕惨境,尤其是被埋在废墟里的孩子时,他的心都碎了。他是老师,是父亲。

他自发地第一个报了名,要求做志愿者,支援灾区教育。

就在他整装待发之时,十几年前患过的.肾炎,复发了。他身体变得浮肿,高烧,恶心。去汶川当志愿者的愿望,被尖利的输液针扎破了。

他的列车,永远抛弃了他。搭错车,就处处赶不上趟儿。目的地,总在眼前晃动,却难以到达。这一次,他成了未能如愿的志愿者,住进了医院。医生告诉他,让他多休息,一年后再上班。可是,他出院没多久就上班了。

那年的11月14日晚,我第三次来到王一山家中。这个日期,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每年的11月15日,是县城的集中供暖日,那年冬天十分寒冷,供暖便提前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一进门,我就被一股强大的热浪紧紧包围,真是幸福极了。

王一山的家把我冻坏了。那块空缺的窗户玻璃还没补上,寒气一股股袭来,屋子简直成了冰窖。冷,透肌彻骨的冷。在他家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寒气已钻进我的每个毛孔和细胞。北方的冬天来得很早,11月初,大风一起,狂扫落叶,气温就会骤降,天气干燥而寒冷,人们就盼着早些有暖气。他租来的房子没有任何取暖设施。我问他怎么过冬?他说,现在还不冷,过一阵子,从老家搬来一个小铁皮炉就行。

回家后,我坐在沙发上,喝着热乎乎的茶,脚泡在热乎乎的水里,感受着从暖气里散发出来的一股股热气。寒冷,被铁门牢牢地阻挡在外。可屋里暖和,就等于冬天不存在吗?它还是那么严酷地站在那里,不会轻易转身离去。我突然感觉,它的力量那么强大,它狠狠地敲打窗户、踩踏屋顶,它怒目而视,横行霸道,毫不留情。我开始觉得冷了。一种比寒风更加凌厉的冷气一下子透过窗户,蹿到我的头顶,攫住我的喉咙。一种罪恶感油然而生,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而艰难。我能为遭受苦难的人做些什么?我没有一丝一毫改变他们生活现状的能力。面对他们的痛,我只能表示孱弱无力的同情和杯水车薪的施舍。

我浑身战栗,感觉那么冷。可我实在想不通,在呼啸的寒风里,为啥王一山却说“不冷”!一个病人身体应该更加脆弱,更加敏感。难道他失去了感知神经?

或许,他早已习惯了冰冷,习惯了痛苦。当冷和痛苦成为常态时,冷就不是冷了,痛苦也便不是痛苦,它们都会变成麻木。

一连串的痛苦加身,把王一山炼就成了钢筋铁骨,他的抗击打能力就是这样不断增强的。不管命运怎样出击,他都能用身体顶过去。命运一步步紧逼,不断赐予他更多、更艰难的磨砺和考验,终于把他逼上了绝路。2010年10月,他被确诊为尿毒症。这一次,他是真的被打垮了。

他站在死亡的边缘,透过那扇门,他看到黑黢黢的无底深洞,从深洞里氤氲出白色的冷气,冷气结成冰霜,将他的双脚冻住。他想逃走,却难以迈步。他感觉有一双可怕的手,正伸向他,摁住他的后背,在使劲儿推。他挣扎着,就要掉进去了。他拼了命,也要牢牢抓住那扇大门。那个黑洞太可怕了,他害怕那张开的血盆大口将他吞噬。他实在眷恋啊,爹娘、妻儿、学生、还有空气和阳光。

他突然感觉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堵墙,很高,很厚。墙是红色的,仔细看,全都是荣誉证书。他在教育事业上耕耘了二十五年,获得了上百个荣誉证书。那些证书一直躺在一只大箱子里,被他珍藏着。现在,它们都来了,一个接着一个,一排连成一排,化成一堵墙。在他看来,那简直就是一堵救命的墙。他的眼睛开始放光,双臂使劲儿够那墙。他认为,只要能抱住墙,他就可以逃离险境。手就要触到墙了,他一阵欣喜。可霎时间那堵墙化成一道红色的光,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光渐渐消失,只留下一道暗影,浮在半空。他开始绝望。绝望和背后的那双手一起用力,将他渐渐推向黑洞。他全身浮肿,混水在他体内聚集,肾功能严重衰竭,毒素在他身上积成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呼吸窘困,浑身憋胀,感到恶心。他几乎不敢喝水,只能从饭食和少量汤中得到水分和养料。那些水分都会成为他的负担,无法正常排泄。他感觉身体就要爆炸了,每一个细胞都在裂变,被瓦解,蒸发。他的身体不断向下坠落,寒冷的白气笼罩着他,他再也无力挣扎了。突然间,他的手碰到一样东西,是一台机器,他本能地抓住那台机器,使得自己不再向下坠落。

他求助,这是黑暗中的唯一希望。机器答应了他,向他伸出四个手指。他不明白什么意思。机器歪着脑袋,斜着眼睛,从鼻子里发出声音:“哼,傻老帽儿,不懂市场,四百块钱!”王一山掏出钱,塞给它。机器将粗大的针头和管子,伸进王一山的动脉血管里。他的血流出来,经过透析液,再回到身体里,一共循环往复五次。渐渐的,那些淤积在体内的水不见了,毒素也被机器过滤出来,王一山浑身轻松,感觉舒服极了。那台机器简直太神奇、太强大了,能打败毒素!王一山内心一阵狂喜。可三天后,他的身体再一次浮肿起来,毒素又来了!“机器,救命的机器”,王一山呼喊着,又递过去四百块钱。他离不开那台机器了,他和机器之间形成了一种不变的交易。每得到一次钱,机器就帮他一次。就这样,王一山在死亡的边线上,进了又退,退了又进,却无法真正彻底逃离。

机器不断吸走他的钱,他早就分文皆无,倾家荡产了。自从他生病以后,他原来工作过的私立学校就彻底把他从花名册上一笔勾销了,像是对待毫无瓜葛的路人,更别说拿出一分钱。妻子在老家,跑遍了亲戚朋友和乡亲们的家。他们都伸出了援手,几乎全村的人都给他拿出了钱,尽管他们自己过得也并不富裕。

他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洞。庞大的债务,形成黑色的窟窿,从窟窿里钻出盘旋的飓风,朝着他和家人袭来。他开始反思自己活着的意义。自己现在就是一张烂纸糊成的盒子,风一吹,雨一打,就破裂了。还有价值吗?只能给家人带来巨大的精神创痛和还不清的债务。离开吧,为了家人,还是离开吧。他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儿女身上背负的大山。他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为了能活着,为了能看到他们,不惜给他们带来沉重的压力。没有任何意义了,是该离去了。

他闭上眼睛,决定自己跳向那个无底的深渊。他坚持拒绝那台机器的帮助了。妻子和孩子哭着求他。他再不愿通过贿赂机器,求得苟延残喘。离开,他已经轻飘飘上路了,带着他已经被毒素又一次填满的身体,上路。他觉得自己就要解脱,另一个世界正等着他。

机器的管子插在他身上,毒素又一次被过滤出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又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机器正伸过手,要钱。

“为什么又把我送到这里?!”王一山歇斯底里地喊着,拽过输液器,想要拔掉。妻子赶忙握住了他的手,哭着求他。

他看着乖巧女儿圆圆的脸,看着帅气儿子的眼睛,感受着妻子粗糙却温暖的手,真的,有些舍不得离开了。一种求生的本能化成一股泉水,从他身体内部不断翻涌出来,愈来愈强烈。

王一山的女儿,当时上初中一年级。那年冬天里的一天,我来到她就读的学校。打听到她的宿舍,孩子们正在吃饭。

“哪个同学是小枫?我找小枫。”

“她去打饭了,就要回来了,您等一会儿吧。”孩子们很热情地让我坐下。

“听说,小枫成绩很好。她学习特刻苦是吧?”

“嗯,她学习好,也很用功,每次比我们回宿舍晚,比我们到教室早!”“她很省俭,平时连本子都舍不得买,我们用完的本子,她再用反面写字。”“她还特别不怕冷,我们都穿棉袄了,她还只穿毛衣。”

听了这些,我心里很难受,甚至有些不安。我的儿子,和她们一样大。四个老人宠着一个宝贝疙瘩,从小简直是在蜜罐里泡大的。买来好吃的,还怕他挑拣,想方设法哄着吃。上学后用的本子,几乎没有一个能从头写到尾,笔更是多得满天飞。他知道什么是饥饿,什么是寒冷,什么是苦的滋味吗?

小枫这样的孩子,出生在贫困家庭,就注定要吃很多苦,注定要走一条无比艰难的人生之路。我的眼角湿润了。

我克制自己的情绪,问同宿舍的孩子:“小枫家里的情况,你们知道吗?”孩子们摇摇头。“她父亲得了重病,家里条件不好,上学很艰难。你们都是她的好同学,平时多互相帮助,好吗?”

孩子们使劲点头,眼神是那样清澈,像一汪清水,闪着单纯、善良的光。随后,她们一个个低下头,慢慢吞咽着食物。刚才热热闹闹的宿舍,突然间就变得沉寂了。

我的脑海中不断想象、勾画着那孩子的形象。会是矮小的个子,瘦瘦的肩膀。眼神里流露出的也会是怯弱吧?性格一定内向,不爱说话,甚至是孤僻的。

门开了,一个小小的齐发女孩子端着饭盒走进来。

“小枫,有个阿姨来找你。”

小枫忽闪着大眼睛望着我,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饭盒,拉起我的手,笑了笑,嘴角向上翘着:“您就是来看我的阿姨?上个周末,爸爸告诉我,会有一位阿姨过来看我,真是谢谢您!”小姑娘的脸上开出一朵灿烂的花。

我仔细打量着孩子,她的肩膀果真是瘦瘦的,一双小手冻得通红,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旧毛衣,一件方格子单外套,衣服很大,像个布袋一样将她罩住。脚上穿着手工做的千层底布鞋,鞋帮已经被蹭得发毛了。我没有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一点胆怯、自卑与羞涩。面对一个陌生人,她说话落落大方,笑容绽放在她白皙的、圆圆的脸上,睫毛长长的,像月亮湖畔丰美茂密的水草。这是个内心多么坚强,多么阳光的孩子。

“吃饭吧,孩子!”孩子掀开饭盒,是小米汤,很稀,上面漂着几片菠菜叶子,有一片菠菜叶挂在了饭盒的边沿儿。小枫用手将它捏起来,放在嘴里,嚼得很香。一个馒头,就着清汤寡水的饭就是一顿晚餐。她妈妈告诉我,为了省钱,孩子在学校从来都不吃菜。我拿出带来的食物,有包子,荤的,素的。我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阿姨,我想吃肉包子。”孩子狼吞虎咽,一下子吃进去四个。临走时,我把带来的一件羽绒服给她穿上,还留下一些钱。她不要。我塞到她衣兜里:“孩子,你正长身体,学习也很累,一定要舍得吃饭。”

孩子送我下楼,我在前面,她在后面。我转过身,发现她低头,眼角暗藏着泪水,我抱住她的肩,搂着她:“孩子,一定要坚强,只要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听到这些话,孩子点点头,泪水顺着脸颊,如两串雨珠滚落下来。

这时,天色已晚,夜已乘着凛冽的寒风,裹着黑色的纱缦升腾起来,浸着寒气,弥漫在四周。夜空里,稀稀疏疏散落着几点星,显得那样寂寞、寥落。

我替她擦干泪,让她回宿舍。看着她小而孱弱的背影渐渐被夜色吞没,我的心不免一阵凄凉。孩子坚强的内心还能撑多久?她这样小小的年纪,就承受了太多的辛酸和苦难。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公平吗?

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中不断浮现着小枫的声音,和她灿烂如花的笑脸,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还在闪动着光芒。可我知道,那光芒的背后有多少黯淡和苦涩!

那天,她妈妈告诉我,就在开学前几天,孩子拿着通知书,把她从屋子里拉出来,哭着说:“爸爸治病要花钱,要不,这学咱不上了吧!”孩子说着,捂着脸,哭得更厉害了。她怎么会真的舍得放弃呢?可她知道,放弃上学,就等于给家里节约了开支,就可以多给爸爸透析几次。

“孩子,砸锅卖铁咱也要供你上学!”母亲的泪水掉在小枫手上,那么热,热得有些烫手。

每次,小枫从学校回来,妈妈问她还有没有钱,她总说还有,她告诉妈妈,最省钱的办法就是不吃菜!叮嘱妈妈,一定不能告诉爸爸,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还有个省钱的办法,就是拿同学们用过的本子再用,两面都用完了,便攒起来,当废纸卖掉,换钱。

母亲心头插了把刀。再苦再累,也要支撑下去,现在家里就全靠她了,尽管她矮小单薄,但已成了全家的依靠和支柱。

第二天,小枫母亲回到山里,她总是这样山上、山下两头跑。那天夜里,下雪了。北风裹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整整下了一夜。清晨,雪足足有一尺厚,雪片还在空中不停旋转。白茫茫,亮闪闪,整个山坳子被雪盖得严严实实。村子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连只麻雀都看不见。小枫的母亲出门了,外面没有路,只有铺天盖地的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她把厚厚的雪钻出一个个窟窿。她要到邻村的远房亲戚家借钱去。

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雪片“啪啪”地打在她脸上,她耳边不断响起女儿天真的话:雪化了,就是春天。

一个虚弱的人,只好抱着痛苦来取暖。痛苦如梦魇般缠绕着他,可他虚弱到无力把痛苦“拧成一股绳”扔出体外,就只好把它们收拾好,用自己的身体当容器去承担。

王一山从医院刚刚透析回来,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时钟“滴滴答答”的声响。时间对于他来说终于慢了下来。这么多年来,他总是追着时间跑呀跑呀,可时间和机缘都跑得太快,他一路狂奔也总是被落在后面。他累了,突然麻木了多年的神经开始渐渐复苏,他感觉到浑身疼痛,他看到自己的命运和人生出现的巨大裂痕形成一道无法缝合的伤口。同时,他也看到了命运和人生之外的豁口。他无法使伤口愈合,他更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一种强大的力量几乎摧垮了他的意志,敲碎了他的灵魂。生命的荒芜感蔓延到他的每一根神经,爬满他残弱的病体。活着,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盈,正朝向时间的裂缝跌落下去,宛若一片飘离枝干的枯柿子叶,裹在风中,上下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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