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凉的背影

大学时代的一位朋友来上海出差，便约我去喝酒。席间，我看他西装革履、谈笑风生，显然是混得不错。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话越谈越投机，酒也越喝越多。不一会儿，他已是八分醉，我也有三分迷糊了。忽然，不知为了什么，我的朋友号啕大哭起来。我大惊失色，连问为何，他犹豫了片刻，随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告诉了我他的一段心事。
　　
　　他说：今年春节的时候，我本来不想回家，因为家里催得紧，我也就硬着头皮，回去了一次。我出生在陕北一个非常贫穷的村子，祖辈世世代代都是农民。有一段时间，我非常讨厌我的出身，认为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污秽。大学四年，我从一个山沟沟里的野孩子成长为一个时尚的北京青年。我变了，我的思想是城市人的思想，我的生活方式是城市人的生活方式。我靠我的努力取得了北京户口，在一家投资公司工作，月薪有八千块，还和一个女医生同居。我觉得自己活得很好，而且这都是靠自己的双手挣到的。可是，我的贫贱的家庭背景却始终是我内心深处的一个隐痛。
　　
　　春节在家呆了两天后，我就受不了。我讨厌村里人的愚昧、无知、落后，我讨厌没有酒吧、霓虹灯，单调乏味如同沙漠一样的日子。初二那天，我找了个借口，下定决心要走。中午吃过饭，我就动身了。父亲说要送我，我推脱了几次都未成功，只好同意了。后来，我和父亲坐在一辆骡车上，赶了几十里的山路，到了一个小镇。我准备从小镇搭公共汽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到省会坐飞机回北京。
　　
　　到了小镇我就劝父亲回去，父亲说等见我上了车就走。我们就沉默地站在站牌底下，谁也没说话。是的，我当时的确无话可说，我巴望的只是尽快离开这里，包括离开这个执拗地一定要送我上车的父亲。忽然，父亲说，我去解个手。父亲就朝一边走去。我看他找了个墙角，径自尿了起来。
　　
　　我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望着他瘦小而穷酸的背影。一阵风沙吹过我的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我感到全身发冷，我的心里仿佛一下子塞满了冰块！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就滚落了下来。过去，我看过无数次父亲的背影，却似乎从来没有过怎样地感动，更没有这么感动过。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暮色苍凉的小镇上，一个瘦小的西北农民的背影会让我如此地战栗！我的眼前哗啦一下就浮现出了父亲第一次送我去县城念高中时的情景，还有往昔过年时节，父亲带着大哥、二哥、我和小妹，我们一起挤在一辆骡车上来小镇买年货的情景；我的眼前也浮现出在大雪纷飞的时候，父亲带着半袋米、一篮子鸡蛋来教室看我的场面……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我在心里抽打自己耳光：你为什么要讨厌这些呢？是他们亏待了你吗？不，不是。是他们，用亲情和恩情哺育了你啊！可是，我现在已经被城市的男欢女爱、灯红酒绿吞噬了，已经分辨不出什么是舐犊情深，什么是永远不会变的亲情。我已经好久不再回忆那段时光了，因为我曾错误地认为那是污秽的，是低贱的……
　　
　　鹅黄的夕阳下的小镇飘满了漫天飞舞的沙尘，父亲在苍凉暮色中的藏青色的背影如同一把剪刀，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我怆然登上了破旧的公共汽车，泪水一直伴随着我到北京……
　　
　　夜深的时候，我送烂醉如泥的朋友回宾馆。在出租车里，望着霓虹妖娆、华灯璀璨的子夜都市，我想起了日本著名作家芥川龙之介的一篇小说。那小说讲述了几个坐火车去旅行的高中生，肆意侮辱一个在铁轨边行走的男子。其中一个高中生侮辱得最起劲儿，因为他是同学们公认的“损人专家”，他正要好好发挥他的“语言才能”。可当火车经过那个男子的时候，他蓦然发现那个男子正是他当铁道工的父亲。
　　
　　其实，这个具有警世意义的小说确实是我们生活中的故事，也或多或少就是我们自己的，只是我们不够明白，不愿意承认罢了。人性中都有卑微的一面，假如有一天我们能够认识到了，那我们也许就真的找到了灵魂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