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色彩

我永远记得那个十八岁的夏天。我背着卷满阳光气味的衣服，想要翻过那巍峨的乌蒙山，去看看山那边的世界。
　　
　　这是一座陪伴我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高原之山，屹立在故乡的东面，和日出一样灿烂。我曾很多次随母亲上山采蘑菇，却总是爬到山腰便累得打马而回。
　　
　　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山有多高，山那边有怎样的景象。我尝试问过很多人，答案千奇百怪，这使我越发好奇。
　　
　　高考过后，我独自背着书包悄然前往。我摆脱了考试，就像脱了缰的野马。
　　
　　我穿过松林，踩在厚厚的腐叶上面，泥香顿然无孔不入。深山里的鸟鸣，像号角一样召唤我。虽然也曾走过这条路，我却从来没有这么新奇愉悦。
　　
　　孤独成了我最好的良伴，也只有孤独，才能点燃我窃喜的火焰。
　　
　　事情显然没有我想的那么诗意。行至中途，我在山间迷路了，绕来绕去，仍无路可寻。
　　
　　天色渐暗，山里气温骤降。我把包里的衣服全裹上，还是觉得冷。我凭母亲赐予的生活经验，在林中勉强找到了一些填腹的野果。
　　
　　黑夜像幕帘一样落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我隐约地听见灌木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吓得浑身冷汗。在未知的黑夜里，这自然的声音，总会让孤独的人联想到很多可怕的画面，譬如毒蛇，譬如昼伏夜出的野兽，譬如面目狰狞的冤灵……
　　
　　那一夜，我过得尤其漫长。我在惊惧中慢慢地睡去，又在惊惧中轰然醒来。星月的清辉透过枝叶普洒在树林的间隙里，更把周围的一切渲染得阴森恐怖。
　　
　　蜷在巨大的子母树下，我开始想念家中暖橘的灯光和热气腾腾的饭菜。我想起母亲深邃的眼睛和嘹亮的嗓门，想起那本没写完的日记，想起那个还没告诉母亲密码的储蓄罐……
　　
　　平日触手可及的生活，在此刻，显得那么遥不可触，弥足珍贵。
　　
　　黎明的曙光像利剑一样穿透林间的黑暗。我站在久违的光明中，眼泪忽然流下来。生命的脆弱和消陨，心灵的破损和匮乏，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安慰和补偿。
　　
　　太阳东至，树影朝西，我顺着树影的朝向，很快便找到了出路。
　　
　　这是一次失败的旅程。
　　
　　很多年后，重登此山，也找到了子母树，也到了山的那边，可怎么也找不回十八岁的眼泪与情怀。
　　
　　也许，每段人生，都该有这么一次失败的旅程——只有这样的旅程，才足以让我们体悟活着的美妙；也只有这样的旅程，才足以让我们拥有那抹独属于十八岁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