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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自己抬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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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指出,庄子不是没有自相矛盾的悖论:他一方面主张不辩不争,一方面又不停地既辩且争;他一方面主张形若槁木,心如死灰,叫做坐忘——坐在那儿就把世界把外物也把自己忘光了,一方面汪洋恣肆、华美俏丽、巧辩雄辞(我几乎要说他是巧言令色了),张扬个性,宣扬自我,滔滔不绝。这样的文字不可能是在槁木死灰的状态下写出来的,而只可能是在兴奋自得、摆平万物,越说越对、高昂激扬,甚至是巅峰状态下讲说与论述的。
  
  他一方面主张鄙名薄利,一方面著书立说,洋洋洒洒,堪称得意忘形,包括得意忘形的原意(非贬义)——得其“意”而忘其“形”,正如我们说的得意忘言、神似而非形似、领会精神而不是拘泥条文一样,是一种高级的精神活动状态,同时也包括贬义,即因得意而有所失态,其实这样说也贬不到哪里去,一个人不论多么伟大,总有得意而手舞足蹈、如醉如痴,乃至略显猖狂之时;一方面大讲齐物,一方面又猛批成心(偏见、定势等),如果物真齐了,齐物与聚讼纷纭之间,逍遥与不逍遥、成心与无成心、偏见与无偏见、虚静与浮躁之间,又有什么不可齐而一之、大而化之的?
  
  就以我们前面讲的庄子的拒绝世俗、超越了再超越来说,许由、藐姑射山仙人、楚狂接舆(李白诗:“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都极端嘲笑修齐治平的理想,否定入世、入仕、立德、立功、立言的理想,但庄子为什么又写《应帝王》一章,讨论他的帝王乌托邦之大道呢?是不是更应该写一章非帝王、无帝王、至少是忘帝王呢?你宣称不相信一切已有的知识结论,那么你自己的这个不相信,能不能被相信呢?叔本华说,读书就是让别人将你的头脑变成他的运动场,鲁迅便说,你听了他的话,就是让叔本华将你的头脑变成了他的运动场。再如我们说任何理论都可能过时,那么“可能过时”这一判断本身何时会过时呢?当这个判断过时以后,是不是“都会过时的判断”应该被某种判断将永恒不变、永不过时、认识终结、真理停止的判断所替代呢?这不是很恐怖吗?
  
  再比如说谎悖论,这是很有名的说法:当一个人宣称自己说的一切都是谎言的时候,“我言皆谎”四字是谎言还是真实的话呢?我读过关于聪明人战胜暴君的故事:一个暴君规定,任何外乡人到他这里都要回答“他来做什么”的提问,如果回答的是实话,他会被烧死,如果回答谎话,他会被淹死。这天来了一个智者,他答说我是来被淹死的,暴君无法处置他。你烧死他,证明他在说谎,你本应淹死他的:你淹死他,证明他说的是实话,你本应烧死他的。这是认识的一个难题,也正是认识、思维、辩论的一个巨大魅力。
  
  再比如,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惠子即惠施,常常在《庄子》一书中被树为对立面,可能事出有因,也可能只是行文的需要,庄子常常虚构各种实有的人物包括仲尼(孔子)、颜回……的并不存在的故事、事迹以及一些其实并不存在的人物。这里的惠子也很善于辞令。他说魏王给了他一粒大葫芦种子,种出来,结了一个大葫芦,容积达到5石。(按,经查网络,先秦至唐,一石等于一斛,折合6000毫升,或谓可容水120斤。)5石,容量是3万毫升。吓死人了。故而惠子说,这样的大瓠,用它来盛水,它的坚韧与承受力根本举不起这么多水(600斤嘛)。把它分成两瓣作瓢,没有什么东西需要用这么大的瓢来装来盛。这样的大葫芦实无用处,我只好把它打碎抛弃掉。惠子就是这样讥刺庄子的大而玄的高论的。庄子怎么办呢?他的回答仍然是一如既往地压惠子一头。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讲僻}?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以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讲{洴澼},则所用之异也。”
  
  庄子的答辩仍然是文学性、寓言性的。他说您也太不会用大物件、大道理啦。这就像宋人有用秘方制作的润肤药品,这种药用了,手就不会皴裂,于是那里的人得以世世代代地从事洗衣业,因为他们不怕手因洗衣过度受刺激而皴裂。对于那里的人来说,润肤良药意味着可以世世代代地做洗衣从业人员。有个外来者,听说此事,出价“百金”(100两或100锞黄金吧?)购买这个秘方——知识产权。宋人商量,我们洗衣,年收入不过数金,是个位数字,现在一家伙就得到了三位数字,值!成交吧!此人获得秘方后找到了吴王,吴王让他带领吴军攻打越国,越国多水,打仗就要水战,吴军打胜了,原因之一在于他们没有因为水战而弄皴了手(不裂手就能战胜,是不是也有点小儿科)。此人乃获封赏,裂土封侯。你瞧,秘方在他这里,他就直上青云,被赏封为贵族。而在宋人那里,最多只是用来洗衣服。这就看你会不会大材大用乃至小材大用啦。
  
  这一段绝妙的文字与故事,前半段关于护肤药品的小用{洴澼}——洗衣与如何大用——成为战地后勤预防类药物、变成军用物资,写得有论辩力,但是太实在了,反而不可信。裂地封侯与继续浣洗的对比,用庄学观点看相当庸俗,这干脆是企业管理商业盈利的计较。其实按照庄学观点,应该嘲骂那位将护肤剂卖于军事用途的人,应该写他的不得善终;同时应该歌颂的是那些安于漂洗的安时顺命的劳动人民。他们完全符合栖只求一枝,饮只求一腹的大道。时至今日,从审美与环保即守护大地的观点看,用于洗衣也比用于作战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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