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让我费解的半生

把时间拉回到6岁，我作文中的一句“风景好美啊”，你认为改成“桃红柳绿，鸟语花香”更优美形象。我们展开激烈辩论，因为我没办法接受两个我听不懂的词语。隔天作文本发下来，我得了高分，你改的那句话，被老师用红线标注了出来。我终于相信了外婆对你文笔优美的评价。我猜，一如其他青春期爱写文字的女孩一样，你一定也曾写满了笔记本，只是，那些伤春悲秋的作品，好像一夕之间都从人间蒸发，我从未看到过只言片语。
　　
　　你会在日记中写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你还有太多事，我一样费解。
　　
　　你的过去，对我来说永远是个谜。
　　
　　高中时，我的青春期撞上了你的更年期，母子俩唇枪舌剑成为常态。“不准喝饮料，有色素。”“别吃油炸食品，高脂肪。”“不准上网，要近视。”你嘴唇翻飞，把世界黑得一塌糊涂，我被你说烦了，跳起来说：“我偏要，你能拿我怎么办！”
　　
　　你悄无声息了，继续做你的饭，肉切丝，葱斩段，蒜瓣剁成泥，脸隐没在夕阳里。良久，你牛头不对马嘴地回一句：“哎呀，最近大蒜涨价得厉害，我都快买不起了。”
　　
　　也许，这话是你的退让，对我，你有些力不从心了。
　　
　　高考填志愿，在你的威逼利诱下，我稀里糊涂地上了军校，与坐在文学院里激扬文字的梦想彻底告别。“军官、铁饭碗、有地位……”你喜滋滋地说着一个个标签，却不知我的心情已跌落谷底。炎热八月，当同学在朋友圈秀西瓜、汽水时，我却在呼哧呼哧地跑着五公里。有一段时间，我的抵触情绪很严重，电话中向你大吼大叫我要退学，你骂我没有奉献精神，用先烈的英雄事迹将我狠狠地浸润了一顿。
　　
　　可是，为何你此后的表现，却与你给我留下的这份光辉印象大相径庭呢？有一次看电视，枪林弹雨的画面让我亢奋不已，我手舞足蹈地说着，假如打仗了，我要去前线建功立业。谁知你忽然把茶杯狠狠地杵在桌上，居然还哭了出来：“上什么前线？打仗很好玩吗？”
　　
　　你的眼泪让我震惊，也让我费解，你究竟是希望我有着波澜壮阔的一生，还是平淡一世呢？
　　
　　还令我费解的，是你的审美标准。这几年我病着，咽喉和直肠都做了手术。为了让我加强营养，你每月额外补贴我800元钱，命令我必须把营养品吃完。不到一年，我胖了很多，你安慰沮丧的我，你哪里胖？我的儿子最帅了。
　　
　　瞧，这就是你的审美标准。但是，你的审美标准却对自己苛刻得很。你老喊着自己胖了，该减肥了，饭桌上，就着白菜下饭，悲情得像演韩剧一样。我夹一块回锅肉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也撬不开你紧闭的嘴。
　　
　　你好像越活越年轻了，其实，不是的，你还是老了，在我长大的那一刻。
　　
　　我不再费解你的恐惧——你怕，怕白色的时间爬上你的头发，怕皱巴巴的时间住进你的额头——所以，你用假装的年轻粉饰太平，奈何你怎样烽烟起，都挡不住时间蛮夷，兵临你的城下。
　　
　　时间怎会凝固或倒置呢？无论是林海雪原还是边疆海岛，远走他乡，终将是年轻人的方向。而割舍、祝福，也往往是为人父母必须要迈出的疼痛一步。我们心照不宣地珍惜着在一起的时光，却谁都不会说再见，因为我们不再彼此费解。
　　
　　当瀑布的水逆流而上，当运动员跑回到起跑线上，当轰鸣的火车归返家乡，当子弹退回枪膛，当太阳从西边升起从东边沉下，当雪花飘向天际，当饭菜的香飘返厨房，当我交回录取通知书，忘掉十年寒窗——沉入梦乡，你还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