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林杂志人与社会

春风化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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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很怀念我的小学老师,一个沉默而倔强的小老太太。她是数学老师,我的班主任。虽然从小学一直到工作以后,我的数学也没有好过。我数学智商之弱可以从一件小事看出来,我在银行上过班,数不过来钱,不数不错,一数就错,银行的主任想不通还有能笨到这样的人。她把我喊到办公室里拿出一沓票子让我数,那会儿还没有百元大钞,都是十块一张的,工农兵准备走入人民大会堂。她指着钱说:“数!”我抖抖索索地数了一遍说:“七十!”她说再数。我又数了一遍,抬起头跟她说一百一。她叹了口气说:“看来你真是个数字盲,你得换个工作了。”这就相当于梨园行常说的祖师爷不赏饭吃。在我换行当之前,她也没办法把我撵走,就天天让我坐在出纳柜台的一角点硬币,大概是本着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意思——硬币就算错还能错哪里去?银行的女同事视我为废物,对我白眼相向,现在提到还气得我一鼓一鼓的。
  
  我上学时那真是“皮”得很。许多班级的任课老师对我都很头痛,于是我就在各个班级之间“放逐”着。甚至有时一个学期还没有结束就有老师向我下“放逐令”了:“这个学期你无论如何不能在我班上了,你不走,我走!”起因是我在下课时捉了许多蜜蜂,仔细地把翅膀揪掉,然后用一个玻璃瓶子装起来。我上课不大听课,跟几个差生被老师撵到教室的后面,这样可以尽量减少对别的同学的危害。我上课时把装蜜蜂的小瓶子打开,用一只医用的镊子把蜜蜂的头夹住,蜜蜂的屁股对着前面张红叶的脖子凑过去,然后镊子稍用力,蜜蜂就会把针刺到张红叶的脖子里,她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很快地把镊子收起来,装作像没事人一样。因为我周围的同学都莫名其妙地哭过,后来被老师发现了,抓了个现行,并且拿获了凶器。放学时我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教体育的丁老师逮住我一顿臭揍。好家伙,他的拳头醋钵一般大。就这样,我也跟他对打。后来不知怎么的他把我衣服给撕破了,衣服的一只袖子被撕脱了,半个胳膊露在外面。
  
  放学以后,老师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老师问我干什么?我说你得赔我衣服。傍晚的时候,老师的老婆刚把儿子从幼儿园接回来,正蓬头垢面地在搭建在屋外面的小厨房里烧饭,油锅才起呢,烟雾缭绕的,见他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个如同济公一样的我。我挎着黄书包靠在门口说:“你赔我衣服!我就这一件衣服,我弟弟还等着穿呢。”老师被弄得没办法,说:“小老子,我算你狠!”喊他老婆过来给我缝。他老婆转身找针线的时候,他的小儿子又闯祸了,把什么东西又给摔碎了,家里弄得卷堂大乱。老师的老婆越想越气,找个由头跟老师打起来了。她把头顶在老师怀里,叫着:“给你打!给你打!你打死我吧!”他们俩像两只山羊顶架,真是很有趣。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好笑——老师也会打架!后来还是白老师把我拉到家里去,她说她帮我缝,让我把衣服脱了。我就穿了一件背心,抱着手站在她家堂屋里。白老师的两个女儿都长得很好看,像两朵百合花一样。她们俩走过我旁边都掩着嘴,也看不出是笑还是哭。
  
  后来这位班主任就把我交到何老师班上来了。何老师刚从外地下放回来,她好像是河北人,一口河北梆子腔,随丈夫转业到这里,也是一大窝孩子。她个子不高,才一米五多一点,一点也不像北方人。她人还有一股狠劲,后来我总结,一般个子矮的人都比较有韧性。她天天笑眯眯地看着你,跟你耗着。她走到哪儿,我也得跟到哪儿,跟黑白无常似的。下午放学了,她不许我回家,要我跟她到办公室写作业,一路写到天黑,她什么时候作业改完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她低头用红笔飞快地判着作业,时不时用眼睛余光看我一眼,看得人心里一凛。她家住在交通厅,路上有个包子铺。在路上她买两个包子,她的那个是菜馅的,我的是肉馅的。我爹比较狠,她知道他脾气不好。一般我爹问我在学校表现怎么样,她大多数时间说:“很好,很好,比以前进步一点。”我爹脾气也不好,可能是遗传的。我爷爷脾气就暴,他跟自己生气。有一回挑水把水桶不知道怎么弄翻了,他一气之下把水桶给揍个粉碎,然后扬长而去。我爹呢,更好玩。我姐小的时候是个好哭精,夜里怎么哄也哄不好。我爹把抽斗里的五四手枪拿出来,顶着她胸口说:“再哭!我一枪崩死你。”我姐更犟,崩死也哭。结果以他老人家认输拉倒。
  
  何老师家访时总是说成绩,说这学期不错,数学考到六十五了,比以前进步了十分,及格了。这是多么大的跨越啊!她用诗人般的语言对我爹描述,你这孩子如果好好培养,上个清华、北大也没问题啊!咱得换换方法,哪能动手就打,你在部队也不能体罚战士对不对?可能是天资拙劣,我的数学到了七十来分,就进入滞涨阶段,怎么努力也上不去了。何老师是班主任,教数学的。有人就说她你费这么大精力带一个差生划不来,她还真红了脸,还跟人吵一架,说:“你怎么能当孩子面这样说话!”晚上回去的路上,她还气哄哄的,买了两个包子,她说没胃口全给了我吃,我恬不知耻地全吃了。现在想想我也够没心没肺的,怎么就不给她争个脸呢?后来我工作了,经常还会遇见何老师。她早已退休。她的个子更矮了,一头银发。她喜欢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摘我身上的线头,我就感觉自己像个永远摘不干净的毛线团子。她一边问工作好不好,一边叮嘱我要看点书。她也不说理由,就单单说:“看点书总是好的!”后来她搬到外地的女儿家去,跟女儿一起过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如果她健在的话,现在也有八十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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