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林杂志世间感动

父亲,欠你一句“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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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说,他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哭,就是我的父亲。他从来不知道,女儿出嫁,父亲是真的会哭的。
  
  所有的珍贵,无非是情到深处才泪流满面。所有的汹涌澎湃无非是再也盖不住心底的波涛汹涌,于是顷刻而出。
  
  那一天,乐队迎我出门,父亲忽然紧紧拉住了老陈的手说,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父亲没有回过头哭,他的眼泪是直线往下落的,隔着厚厚的镜片。老陈说,就好像自己心爱的东西,忽然要和另一个人分享,于是依依不舍,于是希望彼此能够共同珍惜,保全这份完满。
  
  老陈说得矫情,也说得深情。这一生,我还没有见过我父亲哭,但听到老陈说的那一刻,我还是哭了。
  
  许多年里,父亲就像是一个骄傲的战士,在自己的疆土里开垦出全家的衣食无缺,在沉默不语的时光里欣欣向荣。所有的无名英雄都没有人为他佩戴勋章,也没有资格载入史册,而他们却是某些人一生一世的记忆。
  
  比如父亲。
  
  陈村有一篇父亲节的文章,大意是,父亲是一个男人从boy到man的开始。在父亲这个角色中,许多男人常常甘愿成为一个配角,在你面前沉默,在你背后开拓。
  
  很小的时候,家里还是砖头盖的平房,我经常坐在家里的小凳上,看父亲在灶台前做早餐。沙沙的收音机里,一个女中音用一口京腔说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而我等着蒸笼里包子出锅。
  
  父亲有时会离开灶台跑过来,突然亲我的脸。我看自己的照片,时常觉得小时候的自己丑得像一个没有凹凸面的皮球,又胖又呆滞。父亲是怎么爱上一个丑到呆的小女孩的?后来我才知道,在所有的孩子面前,父母对于别人的审美标准都是不成立的。
  
  所以常常有一幕是:我家孩子真好看,真好看呀。
  
  那个时候的父亲,是一个好看的男子,就算一直到现在,许多人见到我父亲,也总觉得他有着读书人的文质彬彬,也有着男人该有的气魄。据说当年,门口油条店里的老板的女儿在我父亲结婚后还不死心,一直在我姑姑面前问我父亲的事。
  
  我不知道父亲这个词语对一个男人的意义有多大,但在我年少的记忆里,父亲经常做一件事,就是“爱我”。
  
  父亲有一辆很大的凤凰自行车,许多年里我坐在后座上,父亲带我去很多地方,哪怕是很冷的冬天和很热的夏天。
  
  十四岁的冬天,因为跟着艺术团去参加市里的春晚,需要提前彩排。彩排的那个晚上,是我们城市最冷的一天,我穿着羽绒服,坐在自行车的后座,父亲故意把大衣敞开,他觉得敞开了,风就不会吹到我身上了。
  
  电视台离我家大概有40多分钟的车程,这一路很暗,有很多桥,下过雨的地上湿滑,父亲载着我像是翻过一座座小山,吃力地左拐右拐。我拼命地蹬腿,我以为蹬腿可以让车子快些,那一刻父亲突然转过头和我说:爸爸可以的。
  
  其实那些年,一直都是这样。我读培训班的日子,父亲会带着一张报纸,把我送到后,坐在自行车上架着看报纸。他有时也会偷偷潜到教室背后的窗户外往里看,好几次他正在东张西望地找我,我都看到了。那样子,很像是在急切地找一件自己特别希望得到的,又一不小心丢失的东西,急得满头大汗。
  
  那一天晚上,彩排完节目已经12点了。我和父亲说:老爸,我真的特别想长大。
  
  父亲说:可我不希望你长大啊……父亲突然不说了,拼命地蹬自行车。
  
  我后来问父亲,是不是“长大了”后面半句是“我就老了”。父亲说,不是,是你就和现在一样,嫁人了。
  
  父亲是在50岁那年遭遇人生的滑铁卢的。那一年,他忽然像被命运狠狠击中了后脑勺,而再次站起来的他俨然已经没有了从前意气风发。
  
  国营企业改革,从最底层的员工到厂长,无一幸免地下岗,包括我的父亲。他曾经是单位的高层,曾经一度让家里容光焕发。
  
  国营企业的改革是那个年代的人的阵痛,他们中的许多人以为能够旱涝保收地度过一辈子,因而早就没有了志向,也没有了目标。对于他们来说,人生就是涂格子,每过一天涂一个格子,不需要太多的惊喜,只要每月初的工资以及朝九晚五的生活
  
  那些年,街头突然出现了许多小贩,他们大多是下岗工人。技术一时是学不到了,而最快的变现方法是买卖,还能够为他们换来谋生之计。
  
  父亲下岗,母亲退休,唯一庆幸的是,父亲还有一门手艺——会计。这让我们之后的日子,尚能温饱地度过。
  
  我现在再回过头看,都不知道那段日子父亲和母亲是怎么度过的。我和姐姐尚在读书,每一次的补习班父亲都没有给我落下。我无数次看到,父亲去买快过期的打折面包,就着稀饭吃,那时青春年少的我并不知道,父亲用简单的方式,全身心地“富养”一个女儿。
  
  父亲没日没夜地在灯光下看书、做账,他在很多单位当兼职会计,全年无休。五十岁的他像个暮年的战士,冲锋陷阵,他发誓不能让这个家倒下。
  
  父亲终归是老了,他不爱说话,也开始有了白发。一个人偶尔会站在窗口看着远方,而那个方向永远是离家十分钟的原来的工厂。那些年,他也曾坐在讲台上,像模像样的风光过。
  
  差不多两三年后,家庭又回归了原来的样子,让人看不出下岗后的落魄,依旧欣欣向荣。父亲到底是一个有本事的男人。
  
  每个生日,父亲会给我买一个巨大的蛋糕,他知道我喜欢仪式感,也常常请我下馆子。
  
  我的很多书都是父亲买给我的,高中时代一个月的书经常花费上千元,许多书还是在老师看来最无用的小说。可父亲知道我喜欢,一本一本地买给我。
  
  父親还给我买了数码相机、笔记本电脑,我成了班上不多的拥有数码相机和电脑的人。
  
  多少个父亲都是这样的,把所有的苦难都扛在身上,把所有的心碎都放在心底,却还不停地面对着自己的女儿说:我很好,真的没关系。
  
  25岁之后,我开始拼命地相亲。那是我人生最痛苦的时期,当然这个主意是我母亲出的。而父亲他总是沉默不语,他不表态,他内心并不希望我那么快就走。他总是和我说一句话:女孩子,在最好看的时间,不要窝在家里,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恋爱的时候就恋爱,不想恋爱的时候就别勉强。父亲拿出一叠钱放在我面前,说作为我的旅行基金。然后很多个周末,我真的就在外面什么事都不干地花钱。
  
  我与老陈恋爱后,父亲与老陈有过两段对谈。
  
  第一次是在刚确立恋爱关系的时候。
  
  第二次是结婚前。
  
  父亲是一个很传统的人,老陈说,他真的特别担心,有一天如果待我不好,老丈人不会原谅他。
  
  我把这话和父亲说的时候,父亲笑了:有什么可以不原谅的。我的女儿如果有人待她不好,回来就是了。
  
  父亲说,这些年是他最高兴的时候,家有老人是福气,儿孙绕膝是福气,你们慢慢变好也是福气。你们指的是我和姐姐。
  
  这些年父亲也开始有了病痛,曾经过于伏案造成的颈椎病,时不时的头晕,偶尔也会像个小老头忘记许多事,忘记想说的话。那个曾经铆足了劲的战士,终于也感到了力不从心的尴尬。
  
  而我在每次回家,看到他站在门口等我,总是会特别感动。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骑着自行车等在门口接我回家,如今也是。
  
  岁月真是一站又一站的计程车,永远没停,永远好像在昨天。
  
  许多父亲都是。我们总觉得他们没有老,总觉得还是原来那个父亲,总觉得一切还来得及,可是我们却忘了给他们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一句我爱你。
  
  他们从不在乎,他们又何尝在乎。他们是那个和时间掰着手腕的人,他们拼着一口气活在岁月的长河里,他们没有时间在乎。
  
  而我们总是要说的。因为,他们是父亲,是我们唯一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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