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雪莲的小男孩

多年前在林芝当兵的时候，我总试图和当地的藏民说话、交流。那次我在值勤，在一棵树叶婆娑的梧桐树下全副武装地坐着，面前是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个记录本。我专注地望着每一个经过营区的人，他们有的骑着马、有的赶着牦牛、有的吸着鼻烟。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神秘，脚步显得格外矫健，甚至有的不停地回头向我微笑。其中有个卷发的小男孩，他身着漂亮的藏袍，一只古铜色的手臂露在外面，那双金色嵌边的红靴子十分炫目。他跟随那群人走了很远，又一路小跑回来。我不知他究竟发现了什么，那么急切，气喘吁吁，几乎都快听见他的心跳了。可当他即将跑到我身边时，忽然怯生生地站着不动了。
　　
　　他望着我，似笑非笑。
　　
　　那清汪汪的眼睛分明在逃避我的目光！
　　
　　于是，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少看他一眼。可是，我每看他一眼，他都要退缩步子。阳光在他小小的影子里缓慢地挪动着位置。几个回合下来，我们的眼睛像是在打架，我干脆埋头在记录本上假装写字，不再理会他。我想干吗要如此为难一个小男孩无辜又清澈的瞳孔呢？许久，当感觉桌面上的光线发生变化时，我猛然抬起头，他已经靠近我的身边。他紧张地看着我，那样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不该看的机密。那一刻，我猜想是不是自己的表情太过严肃吓着他了？于是，我露出微笑，朝他伸出一只手。
　　
　　他依然退缩着，很轻、很碎。
　　
　　我站起身，问他：“嗨，小男孩儿，你叫什么名字？”
　　
　　他转身，甩头就跑，嘴里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我猜想那不像是我已经学了半月有余的藏语吧。那一串话被他背后的阳光和风追赶得无影无踪，让我彻底找不到方向。
　　
　　这小男孩来自何处？
　　
　　在我正欲追赶他的时候，连队训练归来的队伍喊着整齐的番号从我身边飞速经过，我必须恢复正常表情，回到原位执勤。当一缕缕尘埃掠过营区，队伍中有个少尉出列了。他行色匆匆地来到我身旁，在桌子面前驻足了片刻，然后，拿起记录本，随意地翻了翻，又重重地丢在桌上。我无法动弹地站在他面前，他狠狠盯我几眼，搁下一句话：你注意点儿，你看，那小家伙，一直在回头看你。
　　
　　少尉背着手，缓慢走出了我的视线。
　　
　　但小男孩还停在山冈上看我。夕阳深处，他那只飘逸的长袖在风中显得格外沉重。
　　
　　在梦里，我们的眼睛仍在打架，时而激烈碰撞，时而若无其事。醒来后，躺在床上想了又想，我怎么忘不了那一双眼睛呢？
　　
　　半月后，连队外出驻训，我和一个藏族兵留守。当我正愁记录本上找不到该记录什么的时候，上次那个小男孩出现了，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位我熟悉的藏族牧人。牧人满面春风地领着小男孩来到我身边，谁知小男孩的第一个动作便是跳起身，惊喜地大叫一声，拍了一下我的帽檐。当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时，他却同牧人咯咯咯地笑了个天旋地转。
　　
　　牧人一边笑，一边对小男孩说，满足了，满足了，这回你终于满足了！
　　
　　我问牧人：你们到底在满足什么？
　　
　　牧人继续笑，指着小男孩说，他是我家亲戚，他太喜欢你们金珠玛米（藏语：解放军）的帽徽了。
　　
　　小男孩淡定地看着我，那清澈的眼睛里藏着饱满的幸福。他从怀里“嗖”的一声，掏出一个塑料袋——金珠玛米，给！
　　
　　他的汉语听起来生涩、吃力，但很温暖。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塑料袋，呀，居然是一朵带露珠的雪莲，连叶片都完好无损呢。我埋下头闻了又闻，嗯，真清香、真新鲜，真好闻的味道呀。牧人望着小男孩连连点头，说，这是他刚从山上采摘下来的呢。我不解地问牧人，莫非这小男孩也同那群上山挖虫草的人一样，想急着拿它来换自己需要的东西？
　　
　　牧人摇摇头说，他知道金珠玛米这东西是不能换的，但他用手摸一摸的心愿已经实现了，你看他一路跑来，他是想把雪山上最好的花儿急着送给他们家最喜欢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