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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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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年轻女子独自在大海游泳,忽然发现自己的比基尼被海水冲走了,浑身一丝不挂,当然海滩上还有其他人,她要考虑,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应该向谁求助,最后她选择了一个陌生的男性,一位渔夫,他不但帮助了她,而且在整个过程中表现出的真诚与平静让她感动。
  
  我经常想到这个故事,当我们真的需要帮助,也许我们不希望帮助我们的人和我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我们身处窘境,真正给我们能够释怀的帮助的,是那些不会和我们交换感情的人。
  
  我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一夜,我们在香港相遇。他不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们二十年前就认识了,但已经有十二年没见。既熟悉,又陌生。我特意去香港,赤裸内心,等待救援,留给他一个晚上。
  
  他五月十六号到港,十五号的晚上,我在弥敦道的酒店中辗转反侧,等待第二天一早去机场接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接他,我们在网上聊天,他说,下个月我去香港出差,十六号到港,要住一个月,到时候我们离得就很近了。我说,这么巧的,我十五号到,正好早你一天。香港我比你熟,到时候我带你去吃小馅云吞,真的是好吃啊,记得吗,以前你曾经在你们学校的餐厅中请我吃过芥菜馄饨,味道差不多啊。然后我又说,你的航班号是多少,不如我去机场接你吧,到香港我没什么事,很多时间。他说好啊,谢谢。
  
  我说别客气,香港早回归了,是祖国的一部分,你出差到香港,我代表老同学去接一下你这个海外游子也没什么不妥,谢什么啊,以后我去美国,你也接我好了。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海火车站,大学三年级,十二年前。
  
  现在,我忽然心血来潮,要去接他,不这样说,他可能会觉得奇怪。
  
  十二年前,他躲在站台后面远远地送别我,眼中泪光闪闪,我像公主一样,在一番并不艰苦的选择之后,骄傲地拒绝了他的爱——他因此不敢靠前来说再见。过一个暑假,我会重回上海,但到那时,人人都会知道,我已经心有所属,这就是年轻时候的游戏规则,有点像“点豆豆,一点点到你的头”之类的儿歌游戏,年轻时候的爱情,点到谁算谁,没道理可讲。在上海读书的最后一年,我们就没再见过。虽然是中学同学,但因为在不同的大学,说不见,就真的见不到了。
  
  后面的故事没那么戏剧化,我没有嫁给当年他的情敌,“点豆豆”,来的快,去的快。一晃十年就过去了。两个人的生活没什么交叉。我们在网上交换过彼此的近照,春天,他在北美的海边,不知道哪里,一个人,穿着短外套。我在办公室里,一群人,庆祝我们一个项目的完成,我特意用画图软件在图片上画了个箭头,把自己的位置指给他看。
  
  十五日的晚上,我半夜起来试第二天穿的衣服,定了几套方案,取决于第二天的天气。虽然五月的香港,气温的变化不会明显,和广州也差不多,但我相当慎重。我决定让他一下子感受到我的美和我的隆重——算是对十五年前用骄傲伤害他的补偿,尽管我知道,所谓的伤害,他早就不介意,甚至已经早就忘记了。其实我自己也记得不是很清楚。老同学开玩笑,说他是我的初恋情人,仔细想想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具体的根据。
  
  我的离婚协议放在广州家里的抽屉中,也许我回去的时候,上面已经有另外一个男人的签名,只需要民政局中几分钟的手续,就可以立刻生效了。我打起精神,准备和这个初恋情人,开始一次新的恋爱。并且希望它就从机场的相见开始。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或者有没有女朋友,我知道他只在香港呆一个月,而我更短,见到他,我准备只再住一个晚上,不管有没有相爱,我都只住一个晚上。我不是一个疯狂的女人,我只是和很多女人一样,偶尔用疯狂来疗伤。在十五日的晚上,我想像着一次恋爱,等待着它的发生,并且希望自己相信它是偶然发生的,我给自己来香港找了一万个理由,除了接他,除了代表老同学招待他,还可以买夏天的新衣服。事实上我已经买了几套,十五号一到香港,我就开始购物了,让自己陷入恋爱的幻觉中,买了美丽的裙子,仿佛春游时候穿的,带着暧昧的信号,相信在香港机场的人流中闪过,他会看得懂。
  
  半年前,我们在互联网中相遇,MSN聊天软件,忽然发现有人加入,居然是他。大家都很高兴,话题从别来以后开始,离开上海,他去美国读书,然后加盟大公司,我南下广州,虽然没有大的成就,但也生活得滋润自在。
  
  我们回忆起我们从初中时代开始的,长达二十年的友谊,当然这二十年间,我们有十二年没有互通音信,但我们都说,即使是这十二年,我们也从没有互相忘记。
  
  互通音讯之后,有时候他会打电话给我,我们在电话中一起唱中学的校歌,他经常回国,但从没来过广州,有一次甚至到了深圳,我们也没机会见上一面,都忙,而且不觉得有见面的必要。见面怎么样呢,除了没见面,其实已经把十几年时光的空档填上了。在香港的那次见面之前,我们有过两三次网上聊天的经历,一两个简短的电话,就这么多。而且最近的几次网络聊天和电话都围绕一个主题,就是我的婚姻。
  
  我是一个不缺朋友的人,有时候在转机的城市的机场,我也打电话,找个朋友一起喝咖啡或聊天,但即使如此,当结婚十年的我知道先生居然有一个相处两年的女友的时候,我不知道和谁讲述这件事情带给自己的伤害,不能是父母,不能是朋友。成年人,不能让亲人挂念,职场中人,不能授人以柄。
  
  我在网络上聊天,说,我要离婚了,觉得了无生趣。
  
  选择他倾诉,因为他离得最远。
  
  他说,我现在上班,晚上给你打电话,别急,相信自己。于是,这段婚外情的故事,他是惟一知道的外人。我不能不和别人说。但我也不能乱和别人说。这件事情中的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圈子中的三个人,而且都要继续生活下去。
  
  我不是一个有秘密的人,但这件事情除了我们三个,没有人其他人知道。这三个人中,只有我,是没有能力独自承担这件事情的,他们把解决的难题留给我,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已经抽身而退,而我的先生,带着决不离婚的坚定态度,等着我回心转意。
  
  看见了婚姻的敌人,但是我一拳打空。
  
  他说的晚上,我正在上班,并且一心一意等他的电话,等我能够等到的惟一的安慰。手提电话响,我走到办公室外的楼梯中间听,坐在楼梯上,泪如泉涌。这是一个月以来,我第一次流眼泪。电话的两头都没有声音,我无声地哭,他无声地听,很长时间。终于他说,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你是个可爱而且聪明的女人。我感觉得到,有一股暖流,从太平洋的那一端,缓缓输入我的心中。
  
  在到香港之前,在网络上遇到,他说,下个月我去香港出差,十六号到港,要住一个月,到时候我们离得就很近了。
  
  我说,我十五号到。是灵机一动。事情发生的一个月以来,我把他当成了最好的朋友。他给我写了一封长信,描述我从小就是个坚定的女孩子,让我开始相信自己的坚定。
  
  香港机场,他的航班上午到。不早不晚。我们见了面就热烈地拥抱,他年轻英俊,他说,你比年轻时候漂亮了。我说,三十岁,我们还年轻着呢。今天可以不工作,中午一起吃饭吧。搭车回市区的路上,我建议说,不如取消酒店,就住到弥敦道附近吧,离吃馄饨的地方可近了。然后,我们搭车到弥敦道,差不多一个上午就过了。
  
  然而,我住的酒店没有房间了,大部分商务客人都会事先预订,但总台说,也许下午可以有房。于是他就把行李放到我的房间,我们一起去吃馄饨。
  
  从见面的一开始,我就感觉这像一次外遇事件,初恋男友,陌生城市的街头,记忆中的美味。走到比较拥挤的路段,我就挽着他的手,否则真会被人群冲散。那种感觉很熟悉,不是爱情的感觉,是朋友的感觉,认识二十年了,即使是我们彼此不再了解,但内心还是熟悉的。他和十年前没太大的分别,我们一丁点的寒暄都没有,好像每天都这样见面。谈话就从细节开始,比如说,累不累,你怎么穿这么硬的鞋,或者是昨天和老板吵架了,你说他有多讨厌。
  
  但是那家馄饨店并不好找,香港的小街小巷比广州复杂,也是他这个美国来的“土包子”没法想像的,转了几圈,找了一家茶餐厅,味道也不错。一边吃一边聊,茶餐厅里的电视放得很大声。但我们都是聊一些比较严肃的话题,比如中美关系,香港经济复苏之类,很快,馄饨吃完了,他有点倦怠,我就说回酒店休息一下。
  
  到我的房间午睡,大床,我们两个一起扑到床上,一人睡一边。都累了。他很快就睡着了,我也睡着了。黄昏的时候,我们一起醒来,吃饭。然后又在酒店附近散步,在莎莎中买降价的化妆包,上面有卡通图案,我说好看,他说不好看,显得人“不够知性”。讨论了一阵子,还是买了。他就去付款,25港币,他没有,我说我有,你拿美元和我换,两个人嘻嘻哈哈换了好一阵子,终于买了。
  
  到了夜晚,对于香港来说,也不是很晚,街道上灯火通明,我们吃了许留山甜品,两个人回到房间,累得歪在床上。夜晚是不可避免地来临了,而我似乎是为了这个夜晚才到香港的。
  
  他上网,发邮件。我先去冲凉,换了一套很保守的睡衣。他的邮件也处理完了。我说,今天晚上你就睡在这里吧,他们也许没有房间了。说完,我就哭了,说谢谢你陪了我一整天。那时候我忽然感觉,他是我惟一的亲人。我身后的世界离我很远,他的离他更远。一个月以来,这是我过得最轻松的一天,没有用工作的压力麻痹自己,没有挣扎在原谅还是自责之间,没有找不到标准的权衡利弊。
  
  等我不哭了,我讲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怎么发现的,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姑娘,他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那两个人他完全不认识,不过他理解我的做法。他听得很认真,当我讲到伤心处,他就拍拍我的背。其实我讲的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两年的事情,一天之内真相大白。剩下的一个月时间,没发生任何事,我讲的都是我自己的挣扎。
  
  事情很快讲完了,他也去冲凉换衣服,然后,我们坐在房间中聊天,他也慢慢讲他的故事,毕业之前交了一个女友,和他一起到美国读书,两个人在不同城市,聚少离多,后来分手了。我们互相分析了对方的情感状态,我只记得他说,也许我依然爱你,但现在不是你决定爱不爱我的时候。在你的婚姻里,现在你应该决定要不要原谅对方,我不想让你还要费心思量要不要原谅自己。我不是卫道士,只是不想让你的生活因为今晚有什么改变。
  
  聊到天快亮的时候。我先睡着了,因为处心积虑的一天让我更加疲倦。我把睡在哪里的问题留给了他。第二天早晨,看到他睡在我的身边。香港的酒店普通的房间都不大,我们睡得并不宽敞,我把掌握距离的权力交给他。他完成得很出色。
  
  今天,当我回忆这个晚上,我知道这是自己离外遇最近的一个晚上,也许已经是精神的外遇吧,不过没有影响我的判断,只是让我重新相信爱。在爱情的梦想毁灭后我急于建立情感的避风港,于是选择了他和香港。而对于他来说,那个晚上也许完全有不同的意义,他仿佛是那个出海打渔的小伙子,忽然遇到一丝不挂到他船边求助的游泳的女子,他不惊,不乱,不弃,他不能给予爱情,但可以给予友情,一个赤裸内心的女子是那样的容易受伤,一个成熟的男人,选择运用生活的智慧来细心呵护,不管是出于爱情、友情,还是出于修养,都是那样的值得感激。我记得他说,也许我依然爱你。也许不爱。也许根本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
  
  第二天一早,我回广州,他到火车站送我。他没问我到香港除了和他在一起,还要做什么,我像一个从广州到香港抢购打折裙子但一无所获的小女孩,我的小小的旅行袋中装着两套衣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两个小时后到广州,三个小时后到公司,一天的工作刚刚开始。香港一夜在生活中了然无痕。
  
  在告别的那一刻,我想起十二年前我们在火车站的告别,我发现自己从此永远地爱上他,他成为了一个更加完美的初恋情人,香港之夜的情形在我的记忆中被移植到十年前的上海。我们在火车站告别,我继续自己的婚姻,尝试忘掉不快,并且清楚地知道,和他从此之后每一次的相遇,无论是网络中,还是现实生活中,我们都将仍是十二年后重逢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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