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梦

少年的符号中，很多已经渐渐消散于时间的漫漫银河——白衬衣，牛仔裤，童花头。笨拙、寡言、青涩……犹如西固挂老绿，都日渐苍茫起来。
　　
　　却还有一辆自行车，就是萦萦绕绕，挥之不去。
　　
　　因为从少时骑到今日，几乎每天伴我。
　　
　　犹记十多岁时偷着去学自行车，趁晌午，父母午睡。推出自行车，疯狂地在烈日下学着。当然要摔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并不觉得疼。那风从耳边吹过，头发被汗水打湿，成了绺。脸上黑一块红一块，用手涂抹得到处是泥。自行车摔坏了。链条断了，还挨过打。并不长记性，还是偷着学。
　　
　　一个夏天，就能单手扶把，然后哼着小曲四处骑了。
　　
　　上初中，与几个女生去北杨座偷花。又大又端丽的芍药花。从二中骑到那里总有七八里？也是趁着中午人家睡午觉——骑得飞快，风从耳边带着响声穿过。总是记得那风，那饱满的风，夏天最热的风。
　　
　　然后偷来一大抱芍药花，夹在自行车前面，疯了似的尖叫着。才13岁，张狂得没了边……几辆自行车骑得飞快，我至今记得那几个人的名字：杨学军，何丽，刘亚萍。后来，再无联系。
　　
　　高中时暗恋一个男生。最常干的事情是偷偷跟在他后面。他骑得飞快，我只好也骑得飞快。车技和车速都是那时练出来的——他有时也慢，慢得让人害怕，于是也跟着慢。他腰间总围着蓝色球衣，有时风会吹起那球衣，看起来十分荡漾。多年不忘。
　　
　　有一次下雨，还跟着追。
　　
　　结果跌倒，眼镜碎了，扎在右眼边。后来去缝了三针。至今有疤。从未说过，也从未写起。从那以后，再没有跟过。
　　
　　也许很多爱情，本身就是时光——特别是暗恋，唯属于一个人。悄悄度过，只有那辆自行车知道，曾经怎样百转千回，跌倒又爬起来。血与雨水混在一起，居然不觉得疼痛。
　　
　　上大学时开始恋爱。坐在男生的单车前，穿过樱花树。还记得那些四月，那些樱花，那些柳絮。也只有那个年龄，才会坐在单车前面。那般矫情。那时流行把自行车叫单车。有首歌唱“骑着单车穿着那条发白的牛仔裤……”菁菁校园，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感伤。虽然单薄，回忆起仍然有片刻的惊艳——是与自行车联系在一起的。
　　
　　上班又开始骑自行车。丢了又丢。自行车是不上保险的。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昨天买的车，今天就丢了。那个牌子叫跑狼。多年前，工资挣一百八，自行车五百多。心疼了一阵。后来买二手车骑，从不上锁，随处乱放，像不在乎谁的样子。
　　
　　后来，我的家乡霸州建了自行车博物馆，是全世界最大的自行车博物馆。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去看。里面有太多自行车。有一次我和女友，还有中学同学一起去看博物馆。我们仨站在吴祖光写的一段话前读那段话：“车到了手，我忽然胆怯起来，不敢骑它——我早已骑得很好了——也许是怕骑坏了；一直推到家里，那喜悦，夹杂着惊异，是难以描摹的。天黑了我把车推到卧室里，端详，抚摩；蓦地觉得这不像真事情，很像是做梦。夜里睡不稳，一夕数惊；几次开了电灯，起床看车子在不在；车子是好好摆着的，有黑有白，发光发亮；但我终于搬了一张小凳子坐下看着车子，直到天明。”
　　
　　感慨万端地喜欢着这段话。三个人都喜欢。
　　
　　我们一人读了一段话。还用手机录了音。后来她说，你知道吗？你有一个少年梦，这个少年梦里，有一辆自行车。
　　
　　我呆呆地看着她。想流眼泪，但笑了笑，到底没有。她指着那辆价值几百万的、世界上唯一一辆白金自行车说：你的梦，和它一样，价值倾城。
　　
　　是夜，我梦到自己的13岁，去偷芍药花。骑着一辆极破的自行车，但我骑得飞快，风驰电掣，到最后，我醒来，梦啼妆泪虹阑干。那些风，像昨天才吹过一样，还是那样热热的，热热的，但吹到了身上，却是凉凉的，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