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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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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时我已上了私塾。初上学时,我因为在家中业已认字不少,记忆力从小又似乎特别好,与其他小孩相比,可谓十分幸福。第二年换了一个私塾,我跟着几个较大的学生,学会了逃避那些书本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当我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看世间一切,到社会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
  
  有时天气坏一点,我就一个人走到城外庙里去。那些庙里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绞绳子、织竹簟、做香,我就看他们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于相骂,我也看着,看他们如何骂来骂去,如何结果。
  
  当逃学失败被家中或学校任何一方面发现时,两方面总得各挨一顿打。在学校得自己把板凳搬到孔夫子牌位前,伏在上面受笞,有时又常常罚跪至一炷香时间。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着各种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的事物上去。按照天气寒暖,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剌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山中鸣唱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由于最容易神往种种屋外的东西,反而常把处罚的痛苦忘掉,把处罚的时间忘掉,直到被唤起以后为止,我就从不曾在被处罚中感觉过小小的冤屈。那不是冤屈。我应感谢那种处罚,使我在无法同自然接近时,有一个练习想象的机会。
  
  家中对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为只是教师方面太宽的过失,因此又为我换一个教师。这事对我说来,倒又得感谢我的家中,因为现在的学校可真很远很远了,我便可以经过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了。路上我可以看到针铺门前永远必有一个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那里磨针。又可以看到一个伞铺,大门敞开,做伞时十几个学徒一起工作,尽由人欣赏。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在天热时,总腆出一个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夹板绱鞋。又有个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人手托一个小小木盘,呆呆地在那里等剃头师傅刮脸。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强壮多力的苗族男子,踩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着墙上横木,偏左偏右地摇荡。又有三家苗族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齿、头包花帕的苗族妇人,时时刻刻口上都轻声唱歌,一面引逗缚在身背后包单里的孩子,一面用放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我还必须经过一个豆粉作坊,远远地就可听到骡子推磨隆隆的声音,屋顶棚架上晾满白粉条。我还得经过一些屠户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鲜猪肉砍碎时尚在跳动不止。我还得经过一家扎冥器的铺子,有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鱼龙轿子、金童玉女。每天可以从那里看出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换了些什么式样,并且还常常停顿下来,看他们贴金、敷粉、涂色,一站许久。
  
  我就喜欢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每天上学时,我照例手肘上挂了那个竹书篮,里面放十多本破书。在家中虽不敢不穿鞋,可是一出了大门,即刻就把鞋脱下拿到手上,赤脚向学校走去。
  
  到了溪边,有时候溪中涨了水,我就把裤管高卷,书篮顶在头上,一只手扶着,一只手照料裤子,在沿了城根流去的溪水中走去,直到水深齐膝处为止。学校在北门,我出的是西门,又进南门,再绕城里大街一直走去。在南门河滩我还可以看一阵杀牛,机会好时恰好能看到那老实可怜的牲畜被放倒的情形。因为每天可以看一点点,杀牛的程序同牛内脏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再过去一点就是边街,有铁匠铺,制铁炉同风箱皆占据屋中,大门永远敞开着,时间即或再早一些,也可以看到一个小孩子两只手拉风箱横柄,把整个身子前倾后倒,风箱于是连续发出吼声,火炉上便放出一股臭烟同红光。日子一久,关于任何一件铁器的制造程序,我也不会弄错了。
  
  我最喜欢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就算天气正当十冬腊月,我也有理由即刻脱下鞋袜赤脚在街上走路。但最使人开心的事,还是落过大雨以后,街上许多地方阴沟中涌出水来,常常有人不能通过,我却赤着两脚故意向深水中走去。若河中涨了大水,照例会从上游漂来木头、家具、南瓜或其他东西,我就赶快到横跨大河的桥上去看热闹。我喜欢看人在洄水里扳罾,巴掌大的活鲫鱼在网中蹦跳。
  
  若在四月落了点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处全是蟋蟀的声音,真使人心花怒放。在这些时节,我总得想方设法逃学上山去捉蟋蟀。有时没有什么东西安置这小东西,就走到那里去,把第一只捉到手后又捉第二只,两只手各有一只后,我总还可以想方设法把第三只从泥土中赶出,看看若比手中的大些,即开释了手中所有,捕捉新的,如此轮流换去,一整天仅捉回两只小虫。
  
  可是只要我不逃学,在学校里我是不至于像其他那些人受处罚的。我从不用心念书,但我从不在应当背诵时无法对付。许多书总是临时读十遍八遍,背诵时却居然朗朗上口,一字不遗,也似乎就由于这份小小聪明,学校把我同一般同学一样看待。家中不了解我为什么不想上进,不好好地利用自己的聪明用功。我不理解家中为什么只要我读书,不让我玩。我自己总以为读书太容易了点,把认得的字记记那不算什么稀奇,最稀奇处应当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习惯下所做的一切事情。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得在烧红时往盐水里一淬方能坚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又那么薄?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些古怪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的生活中充满了疑问,都得我自己去找寻解答。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就为的是白日里太野,各处去看,各处去听,还各处去嗅闻,死蛇的气味,腐草的气味,屠户身上的气味,烧碗处土窑淋雨以后放出的气味,要我说来当时虽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要我辨别却十分容易。蝙蝠的声音,一只黄牛在屠户把刀捅进它喉中时叹息的声音,藏在田塍土穴中大黄喉蛇的鸣声,黑暗中鱼在水面跃动的微声,全因到耳边时分量不同,我也记得那么清清楚楚。因此夜间我便做出无数稀奇古怪的梦。经常梦到自己向天上飞去,一直到金光闪烁中,终于大叫而醒。这些梦直到如今,还常常使我在半夜里无法安眠,既把我带回到那个“过去”的空虚里去,也把我带往空幻的宇宙里去。
  
  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够宽广了,但我似乎还需一个更宽广的世界。我得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我得看许多业已由于好询问别人,以及好自己幻想所感觉到的世界上的新鲜事情、新鲜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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