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摘成长

继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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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足乡野,一睹葵花,忍不住想起他。他是我的继父。不知不觉,他离开我十六年了。
  
  继父逄金明,一生没有离开土地。我八岁丧父,九岁起跟他生活,他教我最多的话是:“庄户人属鸡,土里刨食。”夏日洼地如蒸,恰这时他荷锄入野,钻进密不透风的青纱帐,光着膀子挥锄不止,杂草棵棵不留。或是双脚踏着滚烫的地瓜沟,沙沙耪锄。他说,毒日头下锄出的杂草能晒死,就不会再糟蹋庄稼。原来读“锄禾日当午”时,体会肤浅,继父弯弯的背脊和脊背上滚动的汗珠给我的理解多了些深刻。
  
  继父他说年轻时,为能离开贫瘠的土地,哭过,闹过,数十年痴心未改,没用。就老实了,就开始“伺候”这方土地,如一头蹄子上沾满黑土的黄牛,拉犁,拉磨,拉车,不松套,低垂着用力的头,胳膊上的青筋暴露,他的一生都在吃力地爬坡。自己挣扎着出不去,就把希冀托给了我和弟弟。当时有人建言,让我辍学,帮他养家糊口。他不答应。他说,穿最破的衣裳咱不怕,吃最差的饭菜咱不怕,住最破的屋子咱不怕,咱怕耽误孩子!
  
  上了初中,一日,我悄悄告诉母亲,学生都有字典。母亲说咱没钱。继父闻听,数日不语。我常常瞥見他坐在灶间,手捏铜头烟锅,细瞅秫秸屋笆,屋笆已经被烟熏得黢黑。
  
  一日大雪封门,我与小伙伴在雪地里玩打仗,浑身满头的雪。黄昏时,突见继父扛着扁担自村北匆匆赶来,他神秘地招手让我回家。“一块,够买字典的了吧。”他把皱巴巴的钱票递给我,将双手放在火盆上烘烤。我小心翼翼地摊开那钱票,上面附着他的体温。我说一本字典七毛三,够了。竟没问钱来自何方。继父兴奋地搓手:“好好好啊——”原来,村里一女子出嫁,请继父去送嫁妆,继父用扁担挑着嫁妆不知走了几十里,挣来赏钱一块。
  
  那是一九七七年冬天,我终于有了第一本字典。
  
  公社联中选拔尖子,我忝列其中。继父手捏录取通知书,眯眯笑着,一人饮至大醉。天亮早起,继父抱来麦秸,于门楼过道底下打草帘子。金黄的麦秸,在他粗大的手里晃荡着,草帘子一节一节累积,他每一步骤都打得恭敬慎重。第三日,我抱紧继父编好的草帘子入学时,村人羡慕不已,齐夸草帘子打得细密。
  
  我上尖子班那年冬天特别冷,天一刮北风,继父就对母亲嘟囔,草帘子打得太薄。有一日中午,继父到公社驻地景芝赶集,顺便看我。他从破黑提包里掏出一条很厚的簇新围巾,说是粜玉米换的。继父身上也很单薄,一顶棉帽竟露着棉花。公社干部的孩子是我同窗,跟我打招呼,继父就盯着他们的新棉衣,一直盯到他们在他视野里消失。我说我不冷,旧棉衣更暖和。继父咂咂干裂的嘴唇,摸着干瘪的破提包,捏捏我的旧棉袄,说:“我走了!”就拔腿上路,破棉帽上的棉花依旧露在外面,被寒风吹得乱颤……
  
  那年回乡祭拜,继父的坟头,被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包围。玉米长叶如刀,在风中沙沙作响。拨开碧绿的玉米棵,映入眼帘的是坟上绽放的五朵葵花,籽粒饱满的花盘里有阳光跳跃。
  
  这怒放的芬芳,是对继父一生的礼赞么?这葵花是大地颁发给继父的金色勋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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