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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途经我的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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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谁虚席以待」
  
  我去的时候,它就装饰严好地被搁置在那里。这是一个在加德满都附近最大的火葬场。在这个火葬场的背后就是帕斯帕纳提神庙,而前方则是恒河的支流巴格马蒂河。
  
  我慢慢地在附近游荡,等待葬礼的开始。
  
  在河的对岸,有十一座小庙,是过去一位尼泊尔国王为纪念他的十一位妻子而建造的。
  
  我去到一处萨度和帕帕修行与居住的庙宇。萨度是印度教的出家人,而帕帕则是出家人里面的师傅。这里没有殿堂,也没有神像,我只能看到一格一格的隔间,通透地敞着,正面没有墙也没有门窗,里面堆满了杂物和书。
  
  在寺庙的中央,有一座建筑,不太大,也许就是集体祈祷的地方?最后也没有能够搞清楚,倒是看到了不知道是野生还是有意种在墙角的一株大麻。当地人告诉我,在印度教吸食大麻是被允许的,大麻能够帮助他们远离烦恼,让他们忘了思念家人,更好地念经、修行。
  
  当我离开那处庙宇回到河边,人群川流不息,只见它还是静静的,若有所待。
  
  于是我游荡到火葬场边上的那栋房子。不知道它有没有特别的名字,我只知道,住在里面的都是临终的人们,他们在家人的陪伴下,早早地住进了这里,好安心地等待死亡,省得死后还要舟车劳顿。可是当我走近,我看到住在里面的其中一位老人还能坐起来,礼貌地和我打招呼,他的家人也友善地微笑着,很难相信,这位老人会在短时间内死去。真的很佩服他对自己终将要死的信心。一开始我以为,他们都是穷苦的人,怕死后没有人处理身后事,所以提前住进这里。但其实不是,他们都是有家人的,有的还是大家庭,看上去并不穷困。我不敢上前惊扰,所以也就无法询问他们内心的想法,也许,他们提前来到只是因为对死亡的笃定。
  
  同样笃定的,还有那依旧等待的灵柩。观礼的人似乎多了一点,但也没有更多的动静了。我只好继续游荡。听说不远处有一个老人院,突然想去那里捐点钱,所以就寻了过去。
  
  这座老人院的中间,是一座甚至可以说算是雄伟的印度教神庙,有着五个神殿,却不是尼泊尔惯有的风格。建在神庙四周的就是老人的宿合了,很简陋。院子里有义工在为老人剪发剃须洗头。这里面有一个老妇人,已经老得很不堪了,脖子上挂着巨大的肿瘤,眼睛不知道是睁不开还是闭不上,半张着。可是当我从她身边经过,她还是主动地和我打招呼,努力地要给我一个微笑。这里每一个老人都会努力地给你一个微笑,因为他们是真的高兴,有人来看望他们。除了一个人,一个盲眼的老人。他安静地坐在自己房间的门口,低着头。那里的人告诉我,他是个瞎子,但却拥有第三只眼,他是尼泊尔人,属于尼泊尔人里面少有的佛教徒。很多人家里有新生的婴儿或者生病的病人,都会前来找他赐福或者询问。我走了过去,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道了一声“你好”。旁边有人在用尼泊尔语向他解释,是谁擅自惊扰了他。于是他也轻轻说着“你好”。除此之外,我们不能有更多的交流了。
  
  从老人院的办公室捐款出来,有一个老人在高兴地对我做着夸张的手势,还说着些什么。他们告诉我,她是希望我以后常来。哦,但愿啊,但愿我能常来,但愿我不会遗忘这群异国的老人,也不会遗忘正踏步寻来的我的年老。
  
  离开了老人院,回到河边,那一座鲜花灵柩,还在等待它的客人。
  
  我找了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试图凝视这不即不离的死亡。也许注视得太久了,我开始忘了它是在为谁虚席以待。可能就是在为我昵?就算不是它,也一定有一座鲜花灵柩在为我正虚席以待啊。终于有一天我也会老得很不堪,也许甚至等不到那一天,我就到了死亡的边缘,我能够笃定地迎向它吗?我是否已经开始在为迎接它而准备呢?抑或我只懂得似睡非睡,似笑非笑地逃避天底下最不需要怀疑的这个事实?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涌动的河,将他带往自己的归宿,或升或沉,或轮或涅。但愿我还来得及,让通往涅榘彼岸的业流充盈、有力。直到我终于离开,它还是空空地、坚定地等在那里。
  
  「深河之际,深心之渊」
  
  时间顺着湿婆的头发缓缓流下,从“加西”到“贝纳勒斯”到“瓦拉纳西”,向东逝去。无论曾经和将来它被冠以什么名字,它的存在都如同一句超越文字语言的神谕,它接受邪恶的存在,愿意忍受更多的世俗痛苦,更缥缈的心灵所需。站在瓦拉纳西的街头,你不得不开始承认:人本身就是善与恶、爱与恨、悲与喜、低贱与高贵、自私与利他的混合——必须服从自己的本性与宇宙的本质。那是充满痛苦的承认,尤其当你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在追求着“至善”。要承认“至善”不过是你所造作的一个标签,人们遥遥赶来,将解脱后的第一阵喜悦献给恒河,将解脱前的最后一腔痛苦留给瓦拉纳西;将最初的答案交给恒河,将最后的疑问留给瓦拉纳西。我选择在城市还没有完全苏醒前穿越,这一次我也许没有办法体会到极致的幸福了,因为我躲过了最极致的痛苦。来到恒河岸边的时候,还没有日出。
  
  但是岸边并不平静,兜售鲜花的小贩来往穿梭于人群与牛群之间,苦行僧在为别人赐福,远处的祭师举着火把祷告,河面上的水鸟被船工的叫声惊飞,又重新落到水面上。佛陀尊贵的莲足一定曾浸泡在这冷冽清寒的水中吧,他一定曾微仰着头凝视那即将喷薄而出的太阳,偏袒右肩临风而立,所以恒河是幸福的,所以她才能一直幸福地投奔而来的人们,直到劫数已尽。
  
  我不知道被什么所驱使,坐到一个印度中年男子的身边,道了声早安。他也平静,犹如见到熟悉的邻人。他不问我是谁,从哪里来,抬头看着远方暖调的一切一开口就说:“你知道吗?一切人、一切东西,都是神。”他不顾我的讶异继续说道,“人们总是向外找寻,其实神就在我们里面。一切都是,你是神,我也是。”我问:“那狗为什么还是狗?”他说:“它只是不知道,它是神。如果我们沉沦,我们就是狗。如果我们提升,我们就是神。”我已经泪流满面,他也不顾我的泪流满面:“神不在别的地方,就在我们里面,从来就在那里。”我说:“那为什么我们还在受苦?”他指了指他的头说:“因为我们一直在用脑子生活。我们从来没有用心生活过。”我不难过,却一直流泪不止,仿佛经过了数劫,在那个早上终于与神相遇了,终于和自己相遇,却仍然不放心:“你是印度教徒吗?还是佛教徒?”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的外在,这个身体,是一个印度教徒,而我的内在,是整个宇宙。好了,我该走了。”剩下一个无言泪流的我,他起身远走了,好像每一个早上都会相见的邻人,毫不眷恋。
  
  恒河的岸上,落下一个空旷的白日,让人无可名状。
  
  直到日落将息,华灯未上,恒河祭礼准备就绪。从瓦拉纳西诞生之日起,恒河祭就没有间断过一天,年轻俊美的婆罗门祭师们,准备了水、火、香、灯、铃、鼓和一脸肃穆一心虔诚,一祭就是五千年。最丰厚的牺牲就是那忧伤血泪中尘埃斑斑的岁月吧,是岁月里逆流年而益增的渴望,渴望死、渴望重生、渴望梵、渴望人梵合一。这种渴望不是印度教徒独有的,正如真理不需要标签,幸福也不需要标签,它不是佛教的、印度教的、基督教的或者回教的,它不是任何人的专利品,它属于每一颗希求圆满的心。于是恒河祭,竞像是在欢庆我们的不圆满,礼赞那因不圆满而渐渐增长的出离心。
  
  冗长的祭礼,从初夜到中夜,船只从漂流到靠岸,有人发现那平静中隐藏的狂喜吗?火焰渐渐熄灭,熏香已经飘散,铃声消、歌声止,人们在幸福中退场,瓦拉纳西的灯火想必亮起过,现在已经暗淡,我意兴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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