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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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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身贫寒的牧师之家,她是当时鼓浪屿首富家的二小姐,他儒雅风流,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她则不问学问只管把一颗心扑在柴米油盐的家庭琐事上,他外向乐观、任性随意如一个顽痴的孩子,她内向严谨、做事向来有条有理,他是一只时刻都想飞升起来的气球,她则是那气球上的承载物,不时地提醒他该如何避开前方的灾祸……
  
  “在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到比爹妈更不相像的人。”他们的三个儿女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是的,他们如此不像,可在那个情海动荡的文学圈子里,他们却是少有的能携手到老的幸福伴侣。从新婚到金婚,五十多年的婚姻爱情路,成就了那段金玉缘的佳话。
  
  1969年1月9日,林家客厅里喜烛高燃亲朋满座笑语喧哗,他们在为林语堂夫妇结婚50周年热烈庆祝。一枚小小的金质胸章,一面刻着“金玉缘”三个字,一面刻了詹姆斯·惠特坎·李莱的不朽名诗《老情人》。林语堂将其译成中文五言诗送给他的老伴儿老情人:
  
  同心相牵挂,一缕情依依。岁月如梭逝,银丝鬓已稀。幽明倘异路,仙府应凄凄。若欲开口笑,除非相见时。
  
  “我送她一枚胸章,表彰她当年强有力的决定,也表彰她50年来一次又一次为家庭幸福做出的牺牲。”林语堂仍保持一贯的幽默作风,廖翠凤却小姑娘一样红了脸。
  
  光阴如梭,弹指竟是半世纪。当年鼓浪屿上那个倚门含羞窥情郎的青春女子已成一白发老妪,当年那个坐在廖家客厅里侃侃而谈的儒雅书生已是一古稀老翁。可最初相见的那一抹惊艳与甜蜜,隔了50年的光阴仍然那样清晰……
  
  那个秋日上午,略带腥咸味的海风轻轻吹过来,碎金般的阳光透过槟榔树的叶子落到洁净的院子里。她在楼上,满怀喜悦又忐忑不安地等,手里忙忙碌碌,一颗心却早如鹿撞。那天,二哥的高材生校友林语堂要到家里来,一位曾经拿过三次奖学金,满腹才华会写小说的青年才俊,只听那些,她的心已是莫名的喜欢。笑谈声近,他的脚步声也由远而近。一位相貌堂堂又满腹才华的年轻人。偷偷站在屏风后,只一眼,他就入了她的心。
  
  他家那么穷。母亲抱怨女儿的眼光。
  
  穷又怎么了?只那一句,已露了她所有的心事。
  
  他先去追求隔壁人家的女儿,追不上才来找你。母亲对他的过去耿耿于怀。说起来,她已是他的第三任恋人。
  
  我不管他过去追过谁,反正我就是喜欢她。小女儿的任性,母亲拿她也没奈何。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见,没说是相亲,彼此却心知肚明。她一见就坚信自己所要等的人就是他,他的心里却有着淡淡的飘忽游离。隔壁那个身材修长气质不凡的女子,已是他心中一个美丽的幻梦。
  
  结婚,是三年之后的事。婚后,他赴美留学,她亦步亦趋随他漂洋过海。夫唱妇随,原本应该是很快乐的一段日子,却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他们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来源。为生活,她只好出去打工,打工的薪水太微薄,最后只好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金玉首饰拿出来贱卖补贴家用。看着那些跟随自己多年的首饰垃圾一样被处理掉,她心痛,他亦心痛。他说:凤啊,等以后我赚了钱,再给你买回来。女人的心,一句甜言就满足。她笑:我才不喜欢那些东西。他更觉无以为报,只好拿出他们大红的结婚证,当着她的面撕掉:没有结婚证,以后就再不用离婚了。
  
  结婚之后,为避免离婚而把结婚证撕掉的,林语堂算不算开山鼻祖?可之后的事实证明,他们持续了近六十年的爱情路绝非那一张被撕掉的结婚证所能承载得起。
  
  很多年后,有媒体记者追问他们幸福婚姻的秘诀,两位老人竟然争着抢着要说。
  
  “怎样做个好丈夫?就是太太在喜欢的时候,你跟着她喜欢,可是太太生气的时候,你不要跟着她生气。”丈夫说。
  
  “不要在朋友面前诉说丈夫的不是;不要养成当面骂丈夫的坏习惯;不要自以为是,不要自以为聪明;不要平时说大话,临到困难时又袖手旁观。”妻子说。
  
  “婚姻生活,如渡大海,风波是一定有的。女人的美不在脸孔上,是在心灵上。等你失败了而她还鼓励你;你遭诬陷了,而她还相信你;那时她是真正美的。你看她教养督责儿女,看到她的牺牲、温柔、谅解、操持、忍耐,那时,你要称她为安琪儿,是可以的。”林语堂这一段有关婚姻的睿智之语在今天还被人反反复复地掂量采用。
  
  她是他的安琪儿,不然,他不会在金婚纪念日上把那首深情的《老情人》送给她。而她那些做妻子的应有的品德也绝非空话,那么多年,她正是那样一步步走过来。
  
  爱他最初,就知他情有所属。她却不恼,却每每聪明地拿他的梦中情人调皮地调侃他:堂啊,快来看看,谁来了!那个早已嫁作他人妇的C女士踩着仍旧优雅的步子走进他们的院子时,她没有半点吃醋,却无心无肺地叫着书房里的他。他们谈话,她知趣地退出。她知道,他积了太多的话想对那个女子说。她大度地让他们说。再隔一些年,他仍然不能忘。一张又一张的画像,张张都有那个女子的影子。她故意指着那些画,指着画上的人问他们不谙世事的孩子:快来看这画上的人,像哪一位?像C姨,孩子们拍着手叫,她回头冲着他笑,他只能尴尬地陪着笑。C女士从大洋的另一端飞临他们的岛上,他得知,在屋子里走坐不宁。他满腹的心事,她明镜一般地清楚。快去看看她吧,别在这里来来回回折磨自己。然后,替他找西装,找领带,替他刮胡子,让他清清爽爽去见自己的旧情人。他真的去了,走到半路却无端地折回来。家里有这么一位好妻子,他还求什么?
  
  他一直说《浮生六记》里那个芸娘是他最喜欢的女人,为了给自己心爱的男人找一位他喜欢的小妾,为了那位小妾最终没能成为男人帐里的人,她竟然一病而去。那该是一种怎样纯真热烈的爱?她却是一位幸福的芸娘。她把委屈与嫉妒用宽容与爱赶跑。她容忍他的心偏离他们婚姻的航道。她不必把剪刀拿来横在自己的脖子上,就让他在游离之后乖乖地回到家里来。她知道,他其实根本离不开她。
  
  在风情万种与不解风情之间选择一个词来送给她,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是的,常常在诗兴大发浪漫满怀之际,她会给他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她不懂他的文章,她看不惯那些留着长头发的艺术家,可他却越来越发现他的生活离开她就是一团糟:凤啊,我的眼镜呢?凤啊,我的书呢?凤啊,我出去要穿哪件衣服,你来给我找……在文学天地里,他是一位大师级人物,他可以把那些方方正正的汉字排序组合瞬间就组成一篇美妙绝伦的文章,可在现实生活中,他却笨拙得像一个孩子,偏偏又那么任性。她一直要求他整洁得体地到人前。他认为她属于接纳万物、造福人类的“水”,而自己却是凿穿万物的“金”。水能穿石,金比石坚,一辈子,他们谁也不曾真正地改变了谁,那一样不影响他们拥有幸福。
  
  1976年3月26日,林语堂逝世于中国香港,灵柩运回中国台北,埋葬于林家庭院的后园,廖翠凤仍与他终日厮守。
  
  1995年,在林语堂百年诞辰学术讨论会上,他们的女儿林太乙在讨论会上宣读《忆父亲》一文,她在文中深情地回忆父亲曾经对她说过的一段话:“文章做不好没有关系,人却不能做不好。我觉得看一个文化人,就要看在这个文化里长大的人是变成怎样的丈夫和妻子,父亲和母亲。比较之下,所有其他的成就——艺术、哲学、文学和物质生活——都变得毫不重要了。”
  
  不知道,这样一段话,是否会触动太多人心中的隐痛,我却把这段话看成是他们这段“金玉缘”的一个幸福渊源。有很多幸福,不在于如何起源,却在于如何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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