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摘情感

父亲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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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属鸡,今年62岁了,做了一辈子农民。老家在镇上,虽然是农村,但比更苦的乡里人,还是多了一些便捷。农闲的时候,他不愿坐在家里,总可以找到打散工、做零活儿的机会。闲不住,大概是中国农民共同的美德。
  
  跟那些在机关上班的叔叔伯伯不一样,我爸做过很多种职业。虽然他没赚什么大钱,但养活了我们一家人,到现在大家都健康平安,我觉得这是属于他的荣耀。
  
  我两岁的时候,母亲怀上了妹妹。在此之前,父亲一直在天津的工地做建筑工人。有一次出了意外,他从二楼的搭板上掉下來,摔坏了腰,被接回家休养。也幸亏是年轻力壮,他很快恢复,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多年后才发现,其实还是落下了阴雨天会腰疼的病根儿。他本来是计划继续出门打工的,但看着家里的老小,决定在老家找个营生。
  
  邻居大爷在卖雪糕,父亲去找他商量了—下,决定也去卖——集市很多,不存在什么竞争关系,两个人一起也算是有个照应。那时候冰柜尚未普及,去外面卖雪糕只需要一辆自行车和一个泡沫箱。泡沫箱绑在“大金鹿”的后座上,里面装上雪糕,塞上小棉被,再盖上泡沫箱的盖子,用自行车有弹性的暗红色内胎固定,保温效果好得很。一块剪成雪糕形状的白色泡沫,插上竹签,固定在泡沫箱上,就是最简单的广告牌。
  
  周边乡镇的集市很分散,最远的有几十公里,骑自行车过去要几个小时。很多时候父亲都是凌晨4点去批发雪糕,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去集市上占据有利位置。出去卖雪糕,一般情况下都没啥问题。生意实在不好的时候,如果雪糕没有完全化掉,可以拿回批发部冷冻,第二天继续卖;如果剩的不多,他会驮回家给我和妹妹以及邻居家的小朋友吃。所以,小时候的某段时间,我吃的雪糕都是软软的,接近融化。我一度以为这是雪糕本来的样子。
  
  夏日里天气莫测,最怕的是突然下阵雨。能找到避雨的地方还好,要不只能淋一路。那时候没有柏油路,乡间土路一遭雨水便寸步难行,在泥汤子里骑车,稍有不慎就会摔倒。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卖雪糕的那辆“大金鹿”,车子横梁上有褡裢,里面时常装着他带回来的小零食。我和妹妹那时候经常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等他,跟两只小狗一样。
  
  家门前的街上,最红火的时候有四家工厂:地毯厂、轴承厂、棉厂和织布厂。那时候多热闹啊,一到上下班时间,成百上千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像海里的鱼一样。不知怎的,父亲认识了地毯厂的某个科长,两个人准备合伙去新疆贩羊毛。积蓄很少,新疆又远,父亲也没什么做生意的经验,家里人不太同意,但禁不住对方的花言巧语,他还是入伙了。
  
  他去了新疆,拉了两车皮的羊毛回来,然后麻烦就来了。先是采购科的质检员说羊毛质量不行,湿度高,要晾晒后重新过秤;后来纺织科的人又说,羊毛线的粗细不行,织不出好的花纹……然后就是四处打点,送烟送酒,才顺利入库。再后来就是财务科各种推诿、拖账,于是又是一轮请客送礼,才找了人签字、盖章。最后终于拿到货款,算下来没赚钱,自己反而倒贴了不少进去。
  
  父亲贩羊毛的时候,我已经在上幼儿园,就在地毯厂对面的胡同里。我记得有一天放学,看见父亲坐在一堆羊毛线卷的样品上,一边抽烟,一边沉思着什么。羊毛线是淡紫红色的,后来被拿回家,一半被舅妈织了坐垫,一半被我妈织了毛裤。坐垫很舒服,毛裤很保暖,但扎得慌——可能是织地毯的羊毛线硬度要求更高一些吧。
  
  我读初中的时候,爸妈办了个做雪糕的作坊,就在我们家的南房里。靠西的大屋子里面是制冷机、膨化机、包装机和大冰柜;靠东的房子里堆了很多包装材料和原材料。院子里有木柴,侧屋里是大铁锅,牛奶、奶粉都要煮熟了再晾凉才能放进冷冻机。冷冻机里是盐水,手放进去扎得慌。我还用手指蘸了舔过,是带有铁锈味的成。
  
  那时候生意还好,虽然夏天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但周围的几家工厂人流密集,冰棍和雪糕的消耗量很大。那时候的冰棍和雪糕很简单,没有现在这么多花样。快乐的记忆是有吃不完的雪糕,不快乐的记忆则是总被关在家里包雪糕——我的手速还是快的,所以我妈更不肯放我出去野了。后来改制,几家工厂—下子就黄了,门庭冷落。后来冰柜渐渐普及,再加上一些大牌冰品问世,雪糕作坊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
  
  我读高中的时候,我们家开始养狐狸了。家里养的是北极狐,冬天里毛色雪白的那种。此前先是村里的干部做了养殖,出售种苗,成年狐狸则卖给皮草商。开始计算的时候,理论上是有钱赚的,但我后来才明白,为狐狸种苗寻找“接盘侠”才是关键。只是我们开始养殖之后,很少有人接盘。
  
  没有闲钱去租养殖场,狐狸就养在院子里。狐狸以骚臭出名,所以那几年我们家的味道难以形容,更难以想象。小狐狸生下来的时候是灰黑色的,非但不萌,还带着凶相。除了打针、防疫,日常的工作也很累人。
  
  那段时间最累的是我妈。狐狸一天早晚两顿食,营养要搭配均衡。玉米面为主的杂粮窝头,跟海鱼、鸡肠等搅在一起做成糊状,一只狐狸一天要吃两大勺。那段时间家里的狸花猫最沾光,偷吃狐狸食,毛色锃光瓦亮。每天还要给狐狸添四五次水,粪便也要一天清理一次。在没买电动搅拌机之前,狐狸的食物都是父母或我人工搅拌的。那几年,母亲一直的节奏就是蒸窝头、喂狐狸,蒸窝头、喂狐狸,循环往复。
  
  家里喂养的狐狸并未退去野性。有一次要给一只生病的狐狸打针,不小心被它挣脱跑掉了。大夏天的,我们一家人和邻居穿上厚衣服,戴上厚手套和帽子,上演了一出抓狐狸的戏码。幸亏狐狸体力不支,被堵在墙角,否则跑出去更麻烦。后来,狐狸皮毛大降价,算下来辛苦一年都抵不上饲料钱,所以就不再饲养了。
  
  而这时候,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第一年的学杂费、住宿费、书费加起来要几千元。对很多家庭来说可能不算啥,但对我的父母来说这是一大笔钱。我很理解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母亲脸上没有什么喜悦,更多的是拿不出学费的忧虑。天无绝人之路,镇上开了一个苹果交易市场。父亲还有一把子力气,准备去那边做装卸工,母亲也一起去了。地毯厂沉寂几年后,微微恢复了生机,锅炉重新燃烧起来,煤车的装卸他们也承接了。我大学几年的学费,基本上都是他们卖苦力的钱。
  
  那几年节衣缩食的时候,去学校食堂洗碗打工的时候,顾不上吃晚饭去做家教的时候……很多同学不理解,可能现在他们会理解了吧。那年暑假,我去地里干活,邻居大姐开玩笑说:“大学生放假不是应该出去旅游吗?”我爸脸上露出愧色。我说:“班里的同学都在家,天这么热,没有人出去旅游的。”
  
  我读完研后参加了工作,父亲身上的重担终于卸下了一些。我在北京那些年,父亲曾三次来北京打工,但最长的一次也才做了三个礼拜。我开始并不愿意让他来,天热活累,家里也不缺这点儿工钱,但他每次都执意要来,然后不多久再回家。我知道,他是真的干不动了。
  
  父亲后来一直想找一个看大门的活儿,喂喂狗,养养花,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朋友介绍了一个小区保安的差事,但是要上夜班,我想了想,拒绝了。如今,他跟老妈在家做一些简单的手工;没活儿的时候去打打小麻将,—上午输赢几块钱的那种,也挺好。
  
  愿他健康平安。
  
  我很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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