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摘情感

天使的汤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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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应该很冷。不过,我也不在乎了。
  
  一只水鸟从我的斜前方低掠过去。我不会忘记,这是星期五早上六点十五分。放眼望去,整个河岸上只有我一个人。
  
  那天是情人节,我一个人路过他常带我去的一间咖啡厅。他们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鬈发女孩,他正拉着她的手,一副在爱情告白的样子。
  
  阿佐跟我说那天他要陪他妈妈去进香,没办法跟我过情人节。结果竟然如此。我敲敲玻璃落地窗。他很快地发现我了,嘴巴张成O形。那个女孩也看到我,似乎在问:她是谁?
  
  最糟的是那天我全然没有打扮,我正在打工,帮住附近的张阿姨遛她的两条贵宾狗。
  
  “你骗我。”我把狗牵进了咖啡厅里,冷冷地对着他说。
  
  阿佐还没回答,店里的服务生就企图赶我走:“小姐,我们这里不能带动物进来。”
  
  “那么……”我指了指他,我生气的时候总是口不择言,“这个畜生怎么可以进来?”
  
  “喂,你不要那么没风度。”
  
  “你说谎,你骗我。”我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是我的初恋情人,我打算跟他白头偕老,生半打小孩的。怎么会这样呢?
  
  “你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阿佐也露出了连续剧里薄情郎的表情。我想举手挥他一个巴掌,可惜两手都牵着狗。
  
  A
  
  我就这样被抛弃了。我要让他后悔一辈子。
  
  问题是,水很不干净。我看到破旧的红白塑料袋、翻着白肚的死鱼、空的矿泉水瓶,还隐约看到一只死鸡在我眼前漂了过去。和这些东西一起漂流在一条河里真恶心啊。
  
  我脱下鞋子,用脚趾沾了一下水。我的胃强烈地缩了一下,好想作呕。我蹲在河边吐了起来。
  
  “嘿,你还好吗?”远远的地方,有个声音叫唤我。猛然回头,我看到一个穿着蓝灰色格子衬衫和黑色大衣的人。
  
  吐出最后一口酸水时,他已经走到我跟前来了。“喂,不要想不开啊。那水很脏的。你如果淹死了,会肿得比现在大两倍,你的脸会像一个泡了一整个晚上的芝麻烧饼。像这样……”他为了夸大效果,把腮帮子鼓起来。
  
  我竟然笑了。“谁说我要想不开?”
  
  “你穿着红衣服,是不是想要像民间传说一样,死后变成厉鬼来报复?”他的观察倒是很仔细。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也在河边?”他的样子也不像早起晨跑的人。
  
  “因为……我住在那边……”他指着三十公尺外一栋建筑,外表像个废弃的厂房。“我一早起来,看见你在这边鬼鬼祟祟的。没办法,你穿着红色衣服,我没法看不到你。”
  
  我猜他大概大我三四岁,不过二十五吧。他转身离开,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放心你在这里,这样好了。”他低头想想,“到我家喝杯咖啡,吃个早餐吧。吃饱喝足了,心情就会变好。”
  
  我斜眼看着他。
  
  “放心,我不是坏人。”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了身份证,“看,这是我的身份证,许仁廷,这是我的名字。”
  
  “好吧,我相信你。”反正,这世界上没有比死更坏的事。
  
  B
  
  我跟着他到了他的房子。那间厂房的古老外表只是个伪装。一进门就是一个华丽的水晶灯,有白色的梯子通向二楼夹层。客厅里的沙发表面摸起来像黑色丝缎,还有一个假的火炉,会发出暖气来,客厅正中央有一棵树,树顶的天花板凿空了,变成一块透明玻璃,天光可洒进来。
  
  他一定不是平常人,我想。
  
  “我帮你煮杯咖啡,你就把它当自己家吧。”他说。
  
  好啊就当自己家。我拿起了一颗红彤彤的苹果放进嘴里。啃了一口,肉嫩汁甜。我喝了他煮的虹吸式咖啡,可以感觉那是一流的咖啡豆。只是他煮咖啡的手法不太对,咖啡有一点点焦味。
  
  “如果你可以少煮个二十秒,味道应该还不错。”我说。
  
  “你怎么知道?”“职业病。”我说。以前上煮咖啡的课,老师一定要我们做实验,实验出每一种咖啡到底煮多久才最好喝。
  
  我是餐饮科毕业的,老师一向称赞我,有巧手,对食物有很好的味觉。她鼓励我继续深造,要我到法国念蓝带学院。可惜我没去。我的英文很破,还谈什么法文呢?而且爸妈早就离婚了,没有人会出钱让我继续读书。最重要的是,我谈了恋爱。毕业后我就跟在便利商店打工的阿佐在一起了。
  
  我示范了咖啡的煮法给这个叫许仁廷的人看。“喏,看看是不是好喝多了。”我骄傲地说。
  
  “果然。”他大大惊叹,“你真是太神奇了。”
  
  说也奇怪。被称赞之后,我就更不想死了。“我饿了。”我说,“你的早餐也还没吃吧?冰箱里的东西都可以用吧?”
  
  冰箱里头满是食物。我找出了蛋和洋葱,还有上好的奶油、奶酪和培根。我将洋葱和培根切碎,和着蛋糊和少许松饼粉做了一个我特制的煎蛋饼。那曾经是阿佐最爱的口味,我叫它阿佐煎蛋饼。如今,我做给第二个男人吃了。他赞不绝口,要求再吃一个。
  
  “对了,”奶酪从他的嘴角滴了出来,“我还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天使。”我随口胡诌。
  
  吃饱饭后,我坐在火炉前取暖,他放着小提琴的音乐,一整晚没睡的我,竟然倚着沙发睡着了。
  
  C
  
  我醒来时,身上盖着一件深紫色柔软的睡袍。天色竟然已经暗了。
  
  “啊,你起来了真好,”他说,“你饿了吗?”
  
  “你该不会在等我做饭吧?”
  
  “是啊,”他露出狡黠的笑容,“我叫欧巴桑不要来煮饭了。”
  
  “好吧,我再看看冰箱有什么吧。”冰箱里有一大堆中药,有鸡,有排骨,有两种海鱼:石斑和比目鱼。还有牛排。嗯,是油脂分布均匀的松阪牛排。
  
  “这样吧,我煎牛排给你吃。”我看看表,很得意地说,“我还可以熬一碗天使浓汤给你喝,喝过之后,保证你不枉此生。”
  
  我做过好多实验。我有一种自创的煮汤法,就是把一定比例的炖熟±鸡肉与排骨用果汁机打碎了再熬汤,滤过之后变成一种金黄色的汁液,啊,或许加上一点枸杞会更好。我想,再配上石斑鱼和比目鱼的鳍边肉,应该是完美组合吧。
  
  我和阿佐在一起时,买不起这么多上好食材。要不然我会做得更好,或许他就不会离开我了。
  
  许仁廷在一旁用欣赏艺术品的眼神津津有味地看着我做菜。
  
  “为什么有这么多中药?”我随口问他。
  
  “噢,你真的要听吗?”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忧愁,“那你也要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样才公平吧?”
  
  “一言为定。”我说,“你先说。”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失恋。我在脑海里立刻编好了一个谎言。
  
  “我得了癌症。”他说。
  
  “啊?”其实,他说出的理由,正是我想告诉他的。没想到他先
  
  用掉了。“什么癌啊?”我故作平淡地说。
  
  “胰脏癌。”他说,“那是一种很难治的病。医生说我这么年轻得了很不好,只有三到六个月。三个月已经过去了。所以,我才要求搬到这里来等死……那些中药,是我姑妈拿来的,她坚信吃中药是最后一线希望。”
  
  我听完就哭了。为了怕他看见,我把脸面向着飘散出来的水雾。泪水掉进锅里头。
  
  “我讲完了,那你的呢?”
  
  “我……”我显然无法再去编造一个假的癌症故事。匆忙之下,我只有再想一个,“我只是因为……因为爸妈离婚了,心情不好,所以来河边走走……”
  
  “原来是这样,”他的表情忽然放松了,“唉,这个我可以安慰你,我爸妈早离婚了。”
  
  那一晚,他喝了我的“天使浓汤”,脸上露出无比满足的表情。“你说得对,死而无憾。”
  
  “说不定,你喝完就好了。因为我是天使哦。”我跟他开玩笑说。
  
  D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快。那已经是十年前的故事了。我在某一本商业杂志上,看到一篇访问稿,才想起了这些。他还活着。我也没死。我开了一间家常菜餐厅,活得异常忙碌。那本杂志是某个客人留下的。他就在封面上,我很容易地认出他来。
  
  没错,他叫做许仁廷。杂志上说,他是某个食品厂的第二代接班人。他有一段传奇故事:十年前,医生说他得了胰脏癌——他开刀前再做一次扫描,却发现自己一点问题也没有。只是胃发炎罢了。“医生说有可能是上一次扫描时我晃动了,所以才照出一大团阴影,所以才会误诊。”他说,“当然,也不排除另一个可能,那就是我遇到一个天使……她煮了一碗叫做天使浓汤的汤给我喝,所以痊愈了。”故事加油添醋。十年前的我被形容成清秀空灵,像个天使。
  
  我照照镜子。才怪呢。就算是十年前,我也只是个脸颊有很多雀斑、鼻子塌塌的女孩子。
  
  他花了十年时间研究天使浓汤,请食品专家做了数千次实验,才找出“差不多”的味道,如今推出了利乐包包装,即将上市。专家评鉴过,都说汤头好到令人难以想象。杂志上说,他希望能够找到那个自称是天使的女孩。而我当然不会去找他。如今的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身材已经略微发福,还不修边幅。
  
  “哎哟,你知道吗,今天的香菜涨得真不像话!一斤要两百块……”不知什么时候,出去补货的阿佐已经回到店里。
  
  我合起杂志,也合起所有的回忆。我还是嫁给了阿佐。他后来来找我,恳请我原谅,说那个女孩是他的前女友,女孩有心事找他诉苦,仅只如此,我不该那么没风度。
  
  我想,那个叫许仁廷的人,才是我的天使。他使我没跳进冷冰冰的河里,还有,我和他的那一夜围绕着食物主题的罗曼史告诉我,人是很容易被引诱,很容易见异思迁的。不只是阿佐,还有我。
  
  不过,我永远,永远不会告诉阿佐这段故事。永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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