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摘情感

忘恩的江湖,不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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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忘恩,为这名字我受尽嘲笑。
  
  名字是母亲取的,她在我生父尸骨未寒时嫁给了苏南。从我记事起,从亲友的口里听说后,我心里是恨她的,即便要改嫁,也不必用那么迫不及待的姿态,嫁给一个比她小了许多的人。我觉得,她辜负了父亲的爱,忘却了他的恩情。
  
  苏南比母亲小6岁,是威风的刑警,但在家里他卑微平凡。母亲身体不好,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用微薄的工资给她最好的治疗,也供我读最好的学校。我理所当然地享用这一切,也不知感恩,小时候我还安分地喊他爸爸,后来,这个称谓被简化为一个“喂”。
  
  高一,母亲去世了,料理完她的后事,我擦干眼泪打理行李,准备搬到学校住。苏南发现了我的企图,在门口拦住我,把行李一件件扔回房间,说他答应了母亲要照顾我,我说你对我没有义务。
  
  他火了,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你必须与我相依为命!
  
  母亲去世后,陆续有人上门提亲。在媒人眼里苏南是个不错的男人,他唯一的不足之处恐怕就是我——亡妻的女儿。
  
  他有了一个女友——夏云,对他热情得紧,我怀疑他们早就认识。夏云不遗余力地讨好我,给我买好看的公主裙,我礼貌有加地收下,他们的脸就笑成了两朵花。
  
  第二天苏南砸我房门,问我垃圾桶里的公主裙是怎么回事——被剪刀绞成布条,还泼满了墨。我轻描淡写地说,我不穿嗟来之衣,他立即哑口无言。
  
  后来,夏云来得越来越少,终于绝迹了。
  
  高考临近,我的眼睛忽然出现了问题,视力下降得厉害,以为是近视,后来却忽然失明了。在最狂妄的年纪,偏偏得了难愈的疾病,黑暗彻底打垮了我。
  
  苏南请了长假照顾我,带我在不同的医院里辗转,花大笔的钱,听医生说绝望的话。每次过马路,上下车,他搀着我走,我多年不碰触他的身体,感觉羞涩而陌生,但他大方地扶着我,像一个真正的父亲对一个真正的女儿。
  
  他请人在我的房间里辟出一间小小的独立卫生间,墙壁上有扶杆,浴缸是防滑的,所有的设计都是他亲自操刀。有阵子,他还请了钟点工来照顾我,那个阿姨很沉默,每天下午带我去散步,苏南有时会陪着,很开心地讲话。
  
  我察觉到不对,虽然眼睛看不到,但我的心没有瞎。苏南说阿姨是从家政公司请来的,可她的手光滑柔软,不是做粗活的人,我还记得母亲的手,糙糙的,有厚厚的茧子。
  
  我忽然知道她是谁了,夏云。
  
  渐渐地,我从左邻右舍的闲言里得知,苏南失业了。理由是,他带着礼物去求在监狱工作的同事,想说服那些死刑犯捐献眼角膜给我。因为若有人指定捐献,我就不必在医院排号等,也不需要花大笔的购买费。
  
  可是,他实在是太明目张胆了,同事不满,反映给了领导。领导很生气,再加上他总是三天两头请假,身心状态也每况愈下,他们委婉地劝他提早退休。
  
  脱下警服的苏南,声音苍老了不少,他更有时间陪我了,每天给我念书,跟我一起学盲文,念发音不标准的英文单词,他不想让我落下功课。
  
  后来,终于有好心人捐献眼角膜给我,只有一只,但也是天大的喜讯了。苏南高兴地说,小恩,你终于可以再看到这世界了。
  
  手术很成功,我的左眼恢复了视力,经过这场浩劫,才发觉重新看到的世界多么美丽。
  
  我们已经很拮据了,但每天我的碗里都有鱼有肉,有利目的羊肝,但他却只吃青菜米饭,我把鱼肉拨过去,他又扔回来,说他身强体壮的,哪需要吃那些东西。
  
  我瞬间明白,原来这三年家里的饭桌都是这样的格局,他把好东西都留给了我。我看不见,心安理得地享用这一切。
  
  原来,我的心也是瞎的。
  
  我坚持去找工作,在一家出版社做文字校对。
  
  电脑上有专门的校对软件,但所有书稿还是需要人工通读一遍,因为再好的机器也不懂感情,有一些错,软件纠正不出来。这是件很累眼睛的活,苏南劝我辞职,我说我喜欢文字工作,哪怕现在我只是个校对,总有一天,我要像那些作者一样,用自己的名字写故事、出书。
  
  后来,有亲戚上门讨债,我才知道这几年他为了给我治病,欠下了许多债。我怒气冲冲地转了几路车去他工作的地方,远远看见他站在门口对着一辆开出的车笑容可掬地鞠躬。
  
  原来,他在这里做的是门卫。看到我,苏南慌了,不打自招地解释,当门卫挺好的,风吹不到雨打不着,舒服自在,工资也不少。
  
  我生气地大喊大叫:是我欠的钱,我自己还,我不想再亏欠你了,我快受不了了!
  
  苏南却说,小恩,你是我的女儿啊。
  
  一年后,我升为编辑的时候,终于有了男友。
  
  他追了我很久,我鼓足勇气指着自己的右眼说,我这里是盲的,你介意吗?他惊讶地看着我,忽然伸开双臂把我抱住,说没关系,我做你的右眼就好了。
  
  苏南很满意,第一次见面,他俩在家里就着简单的下酒菜喝到酩酊,拍着肩膀称兄道弟。
  
  婚前,我在老房子里收拾东西,苏南不在,我恋恋不舍地看着住了二十几年的地方,忍不住走进他的房间。他的房间真简陋啊,除了一个母亲带来的木质衣柜、一张硬板小床,几乎什么都没有。我失明的那些日子,他把自己的大床换给了我,怕我的床太小,翻身时会跌下去。
  
  我打开衣柜,把满柜乱糟糟的旧衣熨好挂起来。衣柜最下端,放着一身折得整整齐齐的警服,当年他穿着它,多么威风。
  
  我在警服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医院的单子,上面写着:自愿捐献右眼眼角膜给李忘恩,签名栏里写的是“苏南”。原来他的右眼早就送给我了,却瞒了我这么久。
  
  左眼看到的那半个世界,忽然变得一片模糊,我抱着警服蹲下去,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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