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摘情感

父亲的大学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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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到了上学的年龄,情愿盘腿坐在炕头帮祖母纺线,也不肯进学堂。父亲不上学,也就不识字,连他自己的名字也不认得。而读过书的大伯三叔四叔,无一例外地成了“公家人”,几年回来一趟,都是春风满面,神采飞扬。相比之下父亲却显得萎琐俗气。每当他们弟兄几个人坐在一起,我甚至不敢去看父亲一眼。
  
  父亲当年为什么不肯上学读书,父亲从未说过,我也没问过。倒是母亲每每与父亲闹翻,最后总是毫不留情地质问父亲:那时你咋不上学呀,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母亲这话一出口,父亲便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低下头,只顾一口接一口地吸烟,一声不吭,败下阵来。
  
  父亲不识字,闹了不少笑话。据说有一回父亲进城,眼睁睁地走进了女厕所,被一个女工骂了出来。女工提着裤子说父亲是流氓,口口声声要报告公安局。父亲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苦苦哀求饶了他,后来甚至下了跪。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很快就在村里传扬开了,有大半年的时间,父亲在村里走路,头总是垂得很低。
  
  这事虽然与我无关,但既然发生在自己父亲身上,我也就很难为情。每当看到或听到村里那些长舌的男人女人饶有兴致、添油加醋地谈论这件事时,我无不转身落荒而逃。回到家,真想点着父亲的鼻子问问他当初为什么不上学不读书,而偏偏去做那些纺棉花的女人活。但看到父亲寂寞苍老的样子,又禁不住顿生怜悯,直想抱住父亲的腿大哭一场。
  
  我上了高中以后,有一次,父亲提出要到学校看看。听了父亲这句话,我非但没有任何的幸福感,还有点害怕。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父亲,学校共有几处厕所,男厕在哪一边,不厌其烦地给父亲讲解“男”字与“女”字的不同。父亲不说话,只低头默默地吸烟。返校后我忐忑不安地等父亲来,夜里偷偷地拿红粉笔去加重厕所上的那个“男”字。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父亲最终没来看我。现在想想,我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上高三的时候,父亲的胃病又犯了,吐了血,住了十多天的院,这事直到高考前夕我才知道。那天我回到家已近黄昏,家中大门还紧紧地锁着,我坐在大门旁的石头上等父亲回来,看黄昏一寸寸地爬上泥墙。邻家婶子从家里走出来,抬头看见我,说:梅子,你咋才回来?你爹都吐血了!我“腾”地站起来,电击了一般。婶子又说:现在好了,昨儿出的院,这会儿正在地里忙呢!我拔腿往田里跑。远远地看见父亲腰里扎一根草绳子,那么瘦小枯干!我跑上去,默默地站在父亲身后,眼泪簌簌而下。父亲说很晚了,咱回家吧。我与父亲拉着排子车往家走,一路无语,一抹晚霞在西边的天空灿烂地燃烧,像极了我羞红了的脸。
  
  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发下来后,父亲的话突然多了。我很难理解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怎么一时就那么能说起来。凡是能想起来的,他都往外说。父亲说当年为啥不进学堂念书呀,那是因为家里穷呀,要是都上学,还不把你爷爷奶奶活活累死呀!你大伯和三叔四叔都上过大学,就我没上过,现在好了,我闺女考上大学了,那就是我的大学……父亲每天都像复读机似的一遍遍地重复这些话。有时说得母亲烦了,就顶他:你歇会吧,自己的肠子还用别人给你量么!但父亲似乎已经不再怕母亲,仍是趾高气扬地说个不停。
  
  我上大学临走的前一天,一向舍不得多花一分钱的父亲摆了满满两桌酒席,把村长、支书、我小学的老师连同村中肚里有些墨水的都请到家里来。父亲红光满面,大声地说着些谦虚里透着骄傲的话,与他们碰杯,与他们喝酒。父亲谈笑风生,神采飞扬,全没有了往日的卑下与萎琐。我躲在灯影里,泪流满面。

父亲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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