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父母

其实对父亲的训练比对教授的训练还要困难。在某种意义上父母是子女的仇敌。
　　
　　我几乎绝对地怀疑父母的教育能使人变好或者变坏，我崇拜反叛父母的孩子，因为我认为敢于最早地举起反叛义旗的孩子必定是乱世或者治世的英雄的雏鸟。一般来说，伟大人物的性格里一定有反叛的因素，在成为英雄之前，首先要成为叛逆。
　　
　　敢跟父母作对的孩子，他身上自有一种天才的素质，但这种素质是被视为劣质进行孜孜不倦地清洗和剔除的，于是被扼杀了多少天才！当然真正的天才是有顽强的生命力的，犹如大水，堵东流西，湮南涌北。人的可恶就在于，一旦成为父母之后，就忘记被父母压迫的痛苦。
　　
　　但更多的孩子千方百计地想成为父母的好孩子，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必须有一个前提：父母必须具有相当的质量。文化水平高不一定质量高，官大更不一定质量高。鲁迅先生早就呼吁要对父母们进行训练，他说仅仅会爱并不及格，因为母鸡也会爱。何况最真挚的爱的另一面往往是最苛虐的酷政。其实对父亲的训练比对教授的训练还要困难。在某种意义上父母是子女的仇敌。
　　
　　毛泽东的父亲按现行的标准衡量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据斯诺《西行漫记》载，毛泽东的父亲专制、冷酷，毛泽东很小就敢于跟父亲抗衡，父亲每每用孔孟之道镇压他，他后来利用孔孟的话来反驳父亲的镇压。在一次寿席上，父亲骂他，他回骂父亲，父亲追着他打，他逃到一口井边，说你要敢前进一步，我就跳下去。他巧妙地利用了人类会自杀这一锐利武器，把父亲打败了。这一次斗争的胜利意义重大，既然毛泽东本人几十年后尚能记住，我们就无法忽视这件事在毛泽东这一当代伟大英雄的性格发展史上的伟大意义——我有时发奇想，如果有哪一位勇敢的艺术家拍一部我们伟大领袖和导师的传记片，把这一情节拍进去，会产生什么样的艺术效果。
　　
　　我遗憾自己觉悟得太晚，当我觉悟到反叛父母的意义时，已经到了不适合反叛的年龄。父母年过花甲，除了仍以辛勤劳动改造地球外，余事不管不问，儿子不由爹娘啦。而我在解脱统治之后变成新一代统治者。我想把我的女儿培养成国家主席，但很快就知道这是做梦，国家主席不是培养出来的。我想把她培养成作家，但她坚决拒绝看连环画，她要上树抓猫头鹰。我知道作家也多半不是逼出来的。我想应该好好爱她。我给邻居家的小孩水果糖吃，给她嘴里塞巧克力，她哭着把巧克力吐掉，她说巧克力有一股药味。我硬往她嘴里塞，她说：“土匪！”我奋力地在她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一打尚反抗，二打尚嘟哝，三打即投降。我于是知道了我女儿不会有大出息。
　　
　　我的邻居家有一个小孩，比少年毛泽东还厉害，他父亲打他时，他像狼一样反扑，被踢倒在地后，他无法发泄愤怒，竟大把大把地往自己嘴里塞沙土，呛噎得翻白眼。他父亲吓得脸变色，再也不敢打他。这个小男孩现在四岁，我每次见了他都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