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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里一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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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冬林,依江水而居的古旧诗意女子,迷恋文字、旅游、缝纫和种植,安然低眉在红尘,过悠然意远的日子。自谓是一件出土的宋瓷,端庄、易碎。著有散文集《一碗千年月》《桃花误》《菊花禅》《旧时菖蒲》等。以文字为信,浅浅相遇,深深欢喜。
  
  15岁时,我正上中学,读《红楼梦》,读到落花满天,黛玉葬花,泪吟《葬花词》,读得一颗心一点点凉下来,心里像覆了一层薄霜,朝夕拂之不去。
  
  也许我是从读《红楼梦》开始,整个人忽然觉悟了似的,开始伤春,开始感叹我的少女时光有一天也会如水逝去,永不再回来。
  
  那时我家院子前有一棵桃树,也正是花开花落的时节。放学回家,我搬把椅子,一个人坐在桃树下,坐在晚风里。抬头低头之间,但见一片片花儿摇曳飘零,有的落到邻家小屋的灰瓦片上,有的漏进花树边的萱草丛里,有的落进池塘里,春水涣涣尽是别离事。也有一些花儿,就那么纷纷扬扬地落在我的身上——我的发上、我的书里、我的怀里。我真想哭啊,觉得自己就是这落花,又美又轻,有一天也会随风飘零,谁也无法预知我将来的命运。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我知道,有一天,我会长大,会离家,会嫁人,然后枯萎老去。我多么害怕。如果嫁的人很陌生,而我又不喜欢他,那该怎么办啊!
  
  暮春,阳光没心没肺地大好,全然不理会一个少女的伤春情怀。镇中学坐落在江堤之下,周围一片田野,彼时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已落尽。有一天午后,我去上学,一念生起,忽然绕道走到田野边的小径上去。那是一条少有人走的小径,我看看四下无人,于是钻到小径旁边的油菜地里哭。没有什么重大的理由,我就是想哭,想要流一点儿眼泪出来。没有理由的哭泣,想要持续长一点的时间是很费事的,因为哭着哭着,眼泪就断流了,可我还舍不得退场。于是,我就在心里翻腾了一下,抄家底似的,把自己记得的那些伤心的事儿在心里全过了一遍,以此挑动我的泪腺,就这样,我又坚持着哭了一会儿。
  
  泪还没拭尽,我忽然看见我表弟远远地来了。天哪,我那调皮捣蛋的表弟,他怎么大路不走,偏走这荒僻小径!我不敢磨蹭,慌忙起身往学校奔,怕他知道我偷着哭会笑话我。
  
  后来我才知道,忧伤表露出来是不妥的。真的忧伤,应该不言不语,深藏内心,或者像林黛玉那样,写写诗,聊诉衷肠。
  
  当我开始学着写诗时,我发现,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子。或者是我喜欢上那个男孩子,然后才开始写诗的吧。可是,我们那时就要初中毕业各奔东西了!那个男孩子,我感觉,他也是喜欢我的。没有人的时候,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儿忧伤。有一天早晨上学,我早早来到教室,我发现他来得更早,一个人坐在我的座位上,低头看我在课桌上胡乱写的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那些句子无非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之类的,什么“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什么“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他看见我进了教室,连忙起身,低头浅笑,走到他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空荡荡的教室里就我俩,但我们没有说话。
  
  临近毕业的那个春天,同学们开始疯狂地拍合影照。有一天,他借来一部相机,说要给我和另外几个女同学拍照片。我心里有些小甜蜜,可是又有一点儿小嫉妒,因为他除了给我拍,还给别的女同学拍,我不知道我是主还是次。我怀着复杂的心情,跟他一道去学校外边的田野上找拍摄的背景。
  
  同去的女同学选中一块紫云英花田,她们站在茂盛的紫云英花丛里,笑颜如花。他举着相机,也笑嘻嘻的。我看着他对她们笑,心中无限落寞。我想,离别在即,他好像一点儿都不悲伤,他对我大约也无多少留恋难舍的情意。只有我,一个人在内心深处演绎着离别的痛楚。
  
  他给她们拍完,然后叫我。我说:“我不要站在开花的紫云英花丛里照相。”我选中了紫云英花田尽头的一棵树,那棵树大约是乌桕,叶子还没发出来,又或者是已经枯死了。我觉得那棵光秃秃的树,有着片叶不着的孤独,刚好对应了我内心的孤寂凄楚。我就依着那棵孤独的树,在春天,无限悲伤地看着他举着相机。
  
  后来,我们还去小河边拍照,去木桥上拍照。照片洗出来之后,他送给我。我说我最喜欢孤独小树做背景的那张,他没有说话。他送照片给另外几个女同学时,他们一起说说笑笑,可是和我,更多的是沉默无语。我忽然想起大观园里的贾宝玉,他有那么多的姐姐妹妹,他怎么会留意黛玉的伤感!
  
  也许,我的少女时代将从此薄雾轻扬,唯余下黯然惆怅。春风十里,花开草绿,但我是孤单的旅人,行走在季节之外。那时,我这样悲哀地想。
  
  我和他后来甚少遇到。毕业之后,各自求学,走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只有一年春天的假日,他骑车路经我家门口,远远地摁响自行车铃,我抬头看看,没有和他打招呼。他侧过脸看看我,也没有打招呼,就那么又骑远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变小,知道自己的无力。
  
  我以为,我的忧伤就像一条射线,只有一个端点,只在我的内心,不会抵达另一个人的渡口。
  
  以后的日子里,在完成了一天的功课之后,晚上躺在床上,我会习惯性地小忧伤一下,然后把这些忧伤凝结成诗句。一本米色封面的笔记本里,渐渐地就写满了一页页的小诗。然后,文笔一日日渐好,作文屡屡被语文老师当成范文在班里讲评,自己渐渐成为被全校老师和同学知晓的所谓“才女”。
  
  后来,在一次全国性的文学大奖赛上,我的一首小诗获得了三等奖。我捧着奖状,想起当年写诗时的忧伤,只觉得恍如隔世。
  
  我以为我会念念不忘,一直忧伤下去,像林黛玉一样,在20岁之前悲伤地死去。其实不是,一路走,时间一路稀释我的幼稚和忧伤。直到长大,心态从容,坦然面对生命中的别离和缺憾。我知道,我还会经历新的忧伤,但已经不怕,因为时间绵延,我还会继续走下去。
  
  多年之后,偶尔想起那年读《红楼梦》时的哀戚,不禁莞尔。回头审视一路走来的自己,有时是落花,有轻盈的美,但不至于轻到无力,不是飘零在风里没有方向。快乐的时候,我是惊蛰后春泥里一粒饱满的种子;悲伤的时候,我是海底一只内蕴光芒的微微疼痛的珠蚌。
  
  偶尔也会想起当年我偷偷心动过的那个男孩,想起因他而生的忧伤。同学群里,会在不经意间打听一下。得知他生活得很好。我也生活得很好。在春天远去的那些庸常岁月里,我们像一株花落之后的植物,蓬勃生长,枝叶茂盛,蔚然成荫,这是生命的另一种气象。
  
  如今,我依然喜欢春天,在春风里看花落,依然会有小忧伤,但是,我不会停止步伐,沉溺于忧伤。我喜欢在春风里一直走,一直走……前方是星辰大海,而满世界的花儿都像是从我的袖子里飘落的。

春风里一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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