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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语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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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捻茶叶,轻轻撒入圆润而中空的茶壶腹中,触感粗糙的颗粒滑过掌心,落在壶底,声响清脆而厚实;冲入滚烫的开水,氤氲白烟轻裹着有小瀑布气势的直泄水流,旋律由低吼转为频率较高的吟啸;迅速覆上盖子,约略是温习片刻回忆的时间,将茶倒出。白色瓷杯拥托着金黄的色泽,还有随茶叶而舞开的香气,啜一口,从舌尖到喉韵,是好茶,是属于我们家的好茶。
  
  从小,古朴的茶,在每个晚上将我们全家的心紧紧地凝聚在一起,它是我们家特殊的沟通信物,流动着属于东方人含蓄而内敛的感情。没有太多钱被划分在营生之外,所以我们家橱柜里常是福利社的茶叶,泡出的茶味是咬舌的苦涩,印在辛苦生活的那些时光里。
  
  生活在高雄,一切都便利,美中不足的是水质上吃亏,大部分家庭都不饮用自来水。在RO逆渗透、电解水等等进步的技术尚未风行时,提用山泉水几乎是家家户户重要的民生活动。而我们家里永远有用不完的山泉水,因为爸爸的工作,就是给家庭配送泉水——将一桶桶装得满满的水,自佛光山上运至客户家中的厨房。
  
  窗外的阳光,伴着微风,轻轻安抚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屋檐下的凉荫里,蛰伏着一辆深蓝色的大货车——身上几处剥落的漆,它中古年纪来到我们家,又劳动了几个春秋,一直被细心保养,依然掩不住岁月的沧桑。小时候总想象它能变成《龙猫》里的大公车,载着我环游所有我想去的地方,但它的行程太满,总陪着爸爸上山路和在都市的喧嚣里穿梭,风雨无阻,几无假日,所以根本轮不到我召唤它。
  
  装满水的桶子送出去,爸爸就换回满满的一桶故事:中华一路的王奶奶的孙子今天又拿了张奖状,光华社区的张太太的儿子和媳妇又吵架了,鼓山区的李伯伯菜园子丰收,又多给了爸爸一袋青菜当小费……大车子、小桶子耐心地陪着爸爸和他们聊天,都市里的人们心中都有个寂寞的角落,它们倾听,再把空虚载走。
  
  四楼五桶、一楼十二桶、十二楼两桶,有电梯的、没电梯的,堪用的桶子一个个安稳地把干净好喝的山泉水送达,满满的水,不摇晃叮当出一个“苦”字。还有一些桶子总被放置在家里走廊旁,过旧的、破损的,彼此安慰着伤。妈妈说,爸爸就是心软,几次新桶去旧桶回,多吃亏!但他总说,也没几个钱,就别跟老人家计较了。汗水、泉水、雨水,一个微笑、一声感谢、一袋饼干糖果,全酿成了爸爸醉心的甜美。
  
  再辛苦再累,爸爸晚上回家总还坚持着要泡茶给全家人喝。我静静地坐在旁边等待,爸爸粗厚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把茶放在我小小的手中,看着绑着两根小辫子的我低着头捧茶啜饮;我长大了,活蹦乱跳,爸爸开启了茶杯的保卫战,一边提醒我玩渴了来喝茶,一边照顾着岌岌可危的小瓷杯,而我将茶一咕噜地喝下肚,也不听爸爸讲的泡茶经,只自顾自地说着今天弟弟又偷玩我的娃娃;再长大,我终于穿上了一身制服,晚上不再围在爸爸身边喝茶,而用书堆砌起自己的城堡。那些与压力奋战的日子,混合着一点叛逆,对家人出言不逊,却坚持把抱歉、关心搁在心底,隔离出自我的孤独。即便这样,每个孤独的夜晚,仍有一杯热茶陪伴着我。不善于表达爱的爸爸,用一杯茶,为女儿暖手、暖口、暖心。
  
  随着科技日新月异,许多家庭不再仰赖山泉水了,老货车和爸爸都有了更多的休息时间,可我也离家北上读书了,不再做着龙猫公车的梦,也无法每天晚上喝爸爸泡的茶了。
  
  家里来了一通电话,爸爸摔倒了,手受了伤,却还要我别担心,放假再回家。
  
  我总算盼到放了假,放下手边所有的事,回到总是艳阳高照的家乡。爸爸在沙发上睡午觉,我心血来潮,溜到厨房泡了茶,冲第一回,敬陪伴着爸爸的老战将大货车和水桶们;冲第二回,倒进另一个茶壶里伴着回忆保温着;冲第三回,爸爸醒了。
  
  妈妈叨念着:“你啊,都一把年纪了,需要爬楼梯送水的客人怎么不推掉几个?”爸爸伸了个懒腰:“唉哟,都是老人家,帮一下忙,不会怎么样啦!”
  
  我摇头笑笑,心中有太多话想说、想叮咛。这不服老的家伙,手还贴着药布,又催着弟弟快下楼准备去载水了!真不知道谁是该被唠叨照顾的孩子……
  
  “爸,别急啦!先喝茶。”爸爸笑着,慢慢喝了一口。
  
  “茶叶放太多了哦!”
  
  我想,他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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