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朵花为你开放

木
　　
　　木棉是一种令人惊诧的植物。
　　
　　第一次在春天看到盛开的木棉花时，我猛吸了一口气。那些红彤彤的硕大的花朵，让人看得心里怦怦直跳。
　　
　　木棉树很高。站在阳台上看满城密密麻麻的楼群，总是可以看到木棉树的颀长的枝条，在楼群之上伸展，那些鲜红的花朵，浮在这灰色的楼群之上，显得卓尔不群。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有力量的存在，都会给沉寂的生存环境带来某种震动。木棉花的力量，就在这样一个春天的早上，向着四面八方渗透，不一会儿，就和早晨的阳光交融在一起，那些飘在枝头的红色几乎要放出光来。
　　
　　木棉花的力量从何而来？也许看看它的枝干就会知道的。每一根枝条都很干很干，虬曲着，麻皱着，像耗干了生命的精血。所有生命的养料，它们都给了那些红得耀眼的花朵。它像盛宴上盛满红葡萄酒的酒杯，让满城的人都为这春天的盛宴，喝下这生命的美酒。它也像一盏盏华灯，在春天的夜晚静立街头，让那些夜归的疲惫的人，在抬头的刹那，感觉到某种热烈的存在。
　　
　　这座城市，一年四季都有各种植物蓬勃生长，可人们情愿把目光盯在股市商场上，也不愿去看一眼近在眼前的花朵。所以，木棉花以一种令人惊诧的姿势，在这个城市的上空伸展，把那种灼人的奇异的美暴露在天空之下。它的火焰般的花朵分明在提示你：你在哪里失去了那些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东西？
　　
　　因了它的热烈，木棉花其实又是让人伤感的。它曾经在梁实秋的生命中打上过深深的烙印。梁实秋在《槐园梦忆》里回忆，1948年底到1949年初，北平风声日紧，他和妻子程季淑退到广州中山大学教书，住在文明路的平山堂。这半年间，他们“开始有身世飘零之感”了，每天捧读《金刚经讲话·附心经讲话》，心有所契。他们在教书、读经之余，还是不能忘情，常常到平山堂附近的大礼堂后面观赏盛开的木棉花，“花败落地，訇然有声，据云落头上可以伤人”。季淑从地上拾起一朵，瓣厚数分，赏玩久之。那么艳丽的生命，当它凋落时，也是惊心动魄的。季淑当年捧着那朵跌落的木棉花，她的种种关于生命的感慨也早已随花凋零了。可是，读着这样的文字，你能忘记平山堂附近，因了拼力怒放，美到自然惊人的木棉树吗？
　　
　　姜
　　
　　住在一间有姜花的屋子里，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该是在秋天刚来的早上吧？在阳台上晾刚洗的衣服，水滴从飘着的衣衫上滴下来。她知道，那么漫长的夏天终于要过去了。这时候的风是不同的，她们好像温润一些，带着遥远的空旷的气息。而她想要的，正是这种天高地阔的感觉。在这座酷热的城市，一年中只有几天，她能感觉到气候中某种温爱的存在。是的，温爱。所以，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奢侈的。她忍不住站在早晨的阳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时候，她闻到了什么？是姜花的香气。
　　
　　她想：这是秋天的花。而且，能够住在一间有姜花的屋子里，日子还是不错的。
　　
　　绿色的、像剑一样的绿叶，包裹着的是一串串白中泛黄的花瓣。那是一种娇黄。只有从这样的花瓣中，才可泛出这样清秀的香气。
　　
　　姜花常常被插在大玻璃瓶里。在清亮的水中，她们一枝枝伸展着，像邻家女儿般，干净，芬芳。她们有种自自然然的秀气，让你想起那个从巷口走过来的穿木屐的女孩。
　　
　　不过，因了某种天生的沉静，姜花倒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就算是在富丽堂皇的厅堂，或是格调高贵的雅舍，她们仍然是一种让人心动的存在，既不喧宾夺主，又能恰如其分地散放幽香。
　　
　　那天傍晚，她一个人靠在沙发上看侯孝贤的《风柜来的人》。风柜来的男孩子阿清站在高雄的街头，咬着甘蔗，在一旁等小杏买花。小杏是别人的女朋友，可是阿清已经悄悄喜欢她很久了。小杏低下头，抽出一枝姜花，闻了闻。阿清呆呆地看着她清秀的面庞。她又低下头抽出一枝。她只买两枝姜花。其实够了。她就是姜花一般的女孩。
　　
　　她想：对于阿清来说，姜花的香气，就是初恋的气息。是不能说出来却永生不忘的气息。
　　
　　紫
　　
　　她总是不能忘怀那树每天早上与她迎面相逢的紫荆花。虽然好久都不走那条路了，虽然春天过去已久。
　　
　　是在环市东路的立交桥上。每天早上，从公车上下来，上桥，拐弯，总等待那“哗”的一下。一树繁花倾泻在她的眼前，让她的心在一瞬间“怦怦”直跳。这种突如其来的春天的馈赠让她觉得太隆重热烈，似乎是不应该在一个普通的早晨出现的。它没有序曲，没有过渡，直接抵达高潮。
　　
　　其实，春天早已开始从容不迫地在这座城市铺排它的种种细节了。早上倚在车窗前，她看见满城的树都在泛出新绿，那些新绽出的晶亮的新芽，透过早晨的阳光，她几乎可以触摸到它细细的绒毛。她忍不住屏住呼吸，好像害怕把它们婴儿般的睡眠吵醒。
　　
　　每天她都会在这树繁花之下停留一会儿。它是什么时候开花的呢？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直到这一树繁花把她从懵懂中唤醒。这时候她才发现，在环市东路的道路两旁，种的都是紫荆花。花开的日子，长长的枝叶缠绵垂下，紫红的花瓣密密匝匝，那种繁复的美丽，有时候真是让人晕眩。站在这样的花树之下，忍不住想：如果春天都不能晕眩一次，这座城市还能让人住得下去吗？
　　
　　后来，她又发现，在这座城市里，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几乎一年四季都可以看到盛开的紫荆花。她去查了一下植物图典，才知道，原来紫荆花也有好多种。在春天里开花的是羊蹄甲，在秋天里开花的是洋紫荆，而接下来直到第二年三月还在盛开的是艳紫荆。这些艳丽的花儿，一年四季像轮换值班一般，在这座城市的街头，提醒着生命中某种热烈而美丽的存在。
　　
　　她每天匆匆从城市的街头走过时，一定要停下来几秒钟，仔细看一看这些盛开的紫荆花，想一想和这些花儿有关的遥远的事情。她知道，若不这样，连紫荆花也会觉得寂寞的。它在枝头开得如此热烈，就是想叫醒你的。
　　
　　春天过去很久了，她还在想念那树在春天的早上和她迎面相逢的紫荆花。它在大家没注意的时候盛开，又悄悄地在枝头消失了。据说，它是未长叶先开花的，它的叶子到了晚上会合拢来，婴儿一样睡觉。
　　
　　她想：它真是一种善解人意的花。
　　
　　她在心里悄悄地盼望着明年春天和这树紫荆花再次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