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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取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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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眼睁睁看着希望,而且是最后一线希望,在眼前被摧毁。这种痛苦,超过死亡。
  
  740年前,1279年的3月19日,在今天广东江门市新会区南约50公里的崖门镇,箭矢呼啸,大海燃烧,一场规模罕见的海战已近尾声。当凶悍的元军执刀跳过来,南宋左丞相陆秀夫见回天无力,背着小皇帝赵昺毅然投海。绝望中,10多万宋朝军民亦相继跳海……曾经创造了灿烂文明的宋朝,就此悲壮谢幕。
  
  在元军战船上,此前被俘的文天祥痛苦地目睹了这一切。4年后,经历了艰难的意志考验,始终不屈的文天祥在元大都(今北京)英勇就义。但是,文天祥真的“死”了吗?
  
  一
  
  文天祥死后115年,杭州府钱塘县,一个叫于仁的中年男子,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有位衣着华丽的神仙,告诉他,我为大宋奔走,却不能救大宋于水火,实在遗憾。我现在看到大明再过几十年有亡国之忧,我不忍心我华夏民族再遭遇劫难,因此打算投胎做你们于家的子嗣,以待他日拯救大明于水火。这位神仙很清楚地告诉于仁,他是文天祥。于仁吓坏了,赶快逊谢说,不敢当,但神仙转眼就不见了。
  
  于仁从梦中惊醒后,听见婴儿的啼哭声——他的儿子诞生了。于仁给孩子起名叫“谦”,就是“以志梦中逊谢之意”。这个故事,见于《先忠肃公年谱》,为于谦后人所撰。
  
  今天看来,于谦系文天祥投胎,应该是其后人演绎,寄托了真挚的想象,但于谦绝对是文天祥的真粉丝。史载,于谦一生都在家里恭恭敬敬地供奉文天祥的遗像和牌位,就像供奉自己于家的祖先一样。
  
  于谦能够名留青史,绝对不是因为他口才好。众所周知,人性最为幽深复杂,心里想的,跟嘴上说的,有时完全是两回事。在于谦那个年代,崇拜文天祥是件时髦的事,言必称文天祥为偶像甚至说本人乃文天祥转世,能够为自己赢得不少加分。
  
  但是,真正检验一个人的,不在于他说什么,而在于他做什么,尤其是在关键时刻做什么。
  
  于谦被后人推崇的,是他在“土木堡之变”后,挺身而出,拯救了大明王朝。“土木堡之变”发生在距今570年的1449年,当时一个嚣张且愚昧的太监王振,忽悠皇帝御驾亲征,行军路线屡变,士兵疲惫不堪,结果被瓦剌(蒙古一部)乘机在土木堡(位于今河北省张家口市怀来县境内)包围,明军仓促应战,一败涂地。这是明朝开国以来打得最窝囊的一仗,20万精锐部队全军覆没,66位大臣战死,明英宗朱祁镇当了俘虏。这也是明朝由盛到衰的一个转折点。
  
  明军溃败的消息传来,京城惊恐,似乎末日来临。一面是挟胜而来的瓦剌骁勇骑兵,士气正旺,以为北京唾手可得;一面是留守京城的残余老弱士卒,惶恐不安,不知京城何日沦陷。看上去实力完全不在一个层面。怎么办?有人建议迁都,但时任兵部侍郎(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作为兵部尚书的部长已在土木堡殉难)的于谦站出来,说,不可!
  
  史载,“谦厉声曰:‘言南迁者,可斩也。京师天下根本,一动则大事去矣,独不见宋南渡事乎!’”此刻,于谦绝对是文天祥附体——当年,元朝军队大举南下攻打南宋时,宦官董宋臣也对宋理宗说要迁都,没有人敢说这是错的。文天祥当时被任命为宁海军节度判官,上书:“请求斩杀董宋臣,以统一人心。”
  
  不能迁都!中国虽大,但放弃了北京,后患无穷!于谦说服了大家,接下来,他精心组织北京的防御,并亲自披甲出战,在城下击败了瓦剌大军,确实如他父亲梦中所闻,“拯救大明于水火”。
  
  北京保卫战胜利8年之后,1457年2月16日,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于谦被冤杀。《明史》评价他:“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
  
  二
  
  无独有偶,于谦死后144年,在开封府祥符县(今河南开封市祥符区双龙巷),一个男婴诞生了。此前,他的母亲梦见文天祥来到她的屋里而受孕怀胎(见《明史·史可法传》:“妻尹氏有身,梦文天祥入其舍,生可法”),“可法”之名,即效法文天祥。
  
  “托梦而生”自然也有演绎成分,但无疑寄托着父母对他的期许。跟于谦的时代不一样,史可法出生时,大明王朝已经岌岌可危,亟须力挽狂澜之人。
  
  1645年5月20日,在清军红衣大炮的轰击下,扬州城破,南明兵部尚书史可法平静地迎来死亡,时年44岁。当时清军围城已久,明军分崩离析。清军多次劝降,史可法坚拒,殉难后,在乱军中连遗体都没找到……他一生崇拜文天祥,如果学习自己的偶像,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还愿意吗?
  
  史可法的故事广为人知。但在明末清初、山崩地裂之际,史可法不是一个人在坚持,而是有一个舍生取义的群体。其中很多人,均以文天祥为榜样。
  
  傅冠,崇祯朝的大学士,清军打来时,他已被弹劾在家,因不愿投降,藏身于福建邵武一门生家,却被门生出卖,献给清军。清军将领对他很恭敬,劝降,坚决不从;再劝,他先剃发,坚决不从。清军大怒。此刻站在死亡面前的傅冠,说出了一段话,至今仍荡气回肠:“汝知千古有文文山乎,我乡先进也。吾乡无叩头宰相,但有断头宰相耳!”文文山,即文天祥(号文山)。傅冠跟文天祥一样,都是江西人。
  
  临刑前,傅冠赋绝命诗:“幻影落红尘,倏忽成今古。名义重为山,以身弃如土。四顾环刀戟,辗转不得死。矢念终不移,皎日有如此。”史载:傅冠被杀时,血溅一地,久而犹鲜。围观的群众潸然泪下,无不感佩他的忠义。
  
  兵部侍郎袁继咸,江西宜春人,也是遭人出卖,献给清军邀功请赏。在九江,清军对袁继咸礼遇甚优,设宴招待,袁继咸就假说自己吃素,酒肉不沾。清军又允诺只要他愿意出面招降江西等地抗清武装,仍委以总督职位,袁继咸断然拒绝。囚禁期间,袁繼咸欲自缢殉国,被人发现而没有成功。清军将袁继咸押解至北京,路上,他效仿江西老乡、南宋官吏、诗人谢枋得(号叠山)那样不吃不喝,想饿死以全节义,但最终没有成功。押至北京囚禁后,清廷仍不断以高官厚禄劝降袁继咸。他的一些门生也已经入清为官,环绕而跪,痛哭劝降,均遭到袁继咸的严词拒绝。他仍旧戴明帽、着明服,拒绝朝见清帝。
  
  一年后,清廷让他选择:是跪着生,还是站着死?他毫不犹豫选择了站着死。他给后世留下了慷慨激昂的绝命词:“大官好作,大节难移。成仁取义,前训是依。文山、袁山,仰止庶几。”“袁山”乃袁继咸自号。“文山”“袁山”并列,确实无愧。
  
  三
  
  在今天,读到明末清初一群士大夫效仿文天祥而纷纷超越对死亡的恐惧时,不由得肃然起敬。在当年由北到南,清朝铁骑狂飙突进时,这些士大夫的抵抗,是坚强然而无望的,但在他们坚强而无望的抵抗中,历史的天空下,始终有一首微弱却从未断绝过的主题曲,那就是文天祥的不朽文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们都是英雄。英雄不是投机者,不是利己主义者,不是锦上添花、皆大欢喜的人,而是不合“时宜”者,不为当时、今后一些人所理解者。
  
  《宋史·文天祥传》的后半段,读来令人黯然神伤:那是一个逆境中的男人,心力交瘁,疲于奔命,他既要尽力对外抵抗凶悍的元军,又要为应对内部无休止的掣肘而煎熬。历史的悲哀正在于此,无论宋末还是明末,即使大厦将倾,仍然免不了一伙内讧拆墙的人。换作常人,早就心灰意冷,但文天祥还是在苦苦抵抗。他的身边不乏追随者,大多是“力战而死”“不屈而死”。
  
  他的理由,写在牺牲后的遗书上:“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文天祥追求的,是“问心无愧”!这四个字常常被人们挂在嘴边,也成为人们自我解脱、自我安慰的口头禅,但真正做到的,能有几人?而去除个人恩怨得失,一心只为国为民,问此心无愧的,又能有几人?
  
  英雄往往是悲剧的主角,诚如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中所写的那样,“那些被命运高高举起、送入英雄殿堂的人,无一不是以强烈的个人意志与跌宕的历史宿命碰撞”,在看似不可逆的大势之前,他们挺身而出,不会给自己找理由、找借口。譬如史可法,当清军已重兵压境时,他还得费力调解明军的内讧,安抚那些飞扬跋扈的军阀。他身居督师高位,但守扬州时,“檄各镇援兵,无一至者”。他完全有理由溜之大吉:这个烂摊子,凭什么要我一个人来收拾?多么充分的理由!但他仍坚持下来。扬州城破前4天,史可法给家人捎去最后一封遗书:“北兵于十八日围扬城,至今尚未攻打,然人心已去,收拾不来!法早晚必死……太太苦恼须抚,四太爷、大爷、三哥大家照管……书至此,肝肠寸断矣。”
  
  英雄并非无情,但世事已如此,英雄也如常人一样放弃,那还会有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延续吗?
  
  四
  
  1935年,日寇即将全面侵华,国民政府先后从英国和德国进口鱼雷快艇13艘,组建为4个中队,分别命名为“文天祥中队”“史可法中队”“岳飞中队”和“颜杲卿中队”。
  
  1940年5月16日,张自忠上将在抗日前线殉国后,忠骸被运回重庆北碚,安葬于雨台山麓。墓茔依山而建,冯玉祥亲题隶书“张上将自忠之墓”墓碑,并借史可法扬州梅花岭殉国并葬衣冠墓于岭之义,将雨台山改名为梅花山。
  
  读到这些故事,感慨万分:中国人对英雄的崇拜,如一条无形而又坚韧的长线,贯穿于历史之中,正是破解中华文明为何能够历经劫难而延续数千年的密碼。
  
  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崇拜英雄的民族,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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