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文摘生活

风到底要吹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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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水的波紋一如湖的笑容,芭蕉叶子转身洒落了一夜的露水。晃动的野菊花仿佛想起难以置信的梦境;旗帜用最大的力气抱住旗杆,好像要把旗杆从土地里拔出——它们遇到了风。
  
  风同时用最大和最小的力量吹拂万物。它吹花朵的气流与人吹笛子的气流仿佛,风竟有如此温柔的心,这样的心让湖水笑出皱纹。水原本没有皮,风从湖的脸上揪出一层皮,让它笑。风到底想干什么呢?风让森林的树梢涌动波涛,让树枝和树叶彼此抚摸,树枝抽打树枝,树叶在风中不知身在何处。风在树梢听到自己的声音变为合唱。这声音如同发自脚下,又像来自远方。风想干什么?风不让旗帜休息。旗的耳边灌满扑啦啦的声响,以为自己早已飘向南极。
  
  风从世界各地请来云彩,云把天空挤得满满当当。风是非物质遗产手艺人,为云彩正衣冠,塑身材,让云如旧日城堡、如羊圈、如棉花地、如床、如海上的浪花、如悬崖、如桑拿室、如白轮船……风让云的大戏次第上演,边演边混合新的场景。剧情基本莎士比亚化——复仇、背叛和走向悲剧的恋爱在云里实为风里爆发。而风,没忘记在地面铺一条光滑的气流层,让燕子滑翔。风喜欢看到燕子不扇翅膀照样飞翔与转弯,风更喜欢燕子一头冲进农舍房梁的泥巢里。秋毫无犯啊,秋毫无犯。这是风对燕子的赞词。
  
  风吹麦地有另一副心肠。它摩挲麦子金黄的皮毛,像抚摸宠物。麦子是大地养育的奇迹之一,它藏的孩子太多,每条麦穗都是一大家子人。麦粒变成白面之后,世上就有了馒头、面条。植物里,麦子举止端庄,麦穗的纹样被人类提炼到徽章上。风吹麦地,温柔浩荡。风来麦地,又来麦地,像把一盆水泼过去,风的水在麦芒上滚成波浪。风一盆一盆泼过去,麦浪开放、聚拢,一条起伏的道路铺向天边。麦穗以为自己坐在大船上,颠簸航行。
  
  风从鲜卑利亚向南吹拂。春天,风自苔原的冻土带出发,吹绿青草,吹落桃与杏的花瓣,把淡红色的苹果花吹到雪白的梨花身上,边跑边测量泥土的温度。风过黄河不需桥梁,它把白墙黑瓦抚摸一遍,吹拂江南蛋黄般的油菜花,继续向南。风听过一百种叽里呱啦的方言,带走无数植物的气息,找到野兽和飞鸟的藏身地。风扑向南中国海,辨识白天的岛屿和黑夜的星星,最终到达澳大利亚的最南端。在阿德莱德的百瑟宁山,风在北方的春天见到这里的秋天。世上有两样存在之物无形,它们是时间和风。风说:世间只有速度,并无时间。风一直在对抗着时间。
  
  风吹在富人和穷人的脸上,推着孩子和老人的后背往前走。风打散人的头发,数他们每一根发丝。风吹干人们的泪痕。风想把黑人吹成白人,把穷人吹成富人,把蚂蚁吹成骆驼,把流浪狗吹回它的家。风一定想吹走什么,白天吹不走,黑天接着吹。风吹人一辈子和他们子孙一辈子仍不停歇。谁也不知风到底吹走了什么,记不起树木、河土和花瓣原来的位置。风吹走云彩和大地上可以吹走的一切,风最后吹走了风。
  
  我至今尚未见过风,却时时感到它的存在。沙尘不是风,水纹不是风,旗帜不是风。风长什么样呢?一把年纪竟没见过风。风与光一样透明、一样不停歇、一样抓不住。不知不觉,风吹薄了人,吹走了人的一生。

风到底要吹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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