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文摘生活

比海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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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回跑时,看见建筑公司的车停在院子里,他们终于还是租了这栋房子。之前他们和我联系过,岛上没有其他中国人,他们看我在岛上待了很久,想着我会认识当地人,便问我学校附近是否有合适的房子出租。这次他们来,是要重建一所多年前被烧毁的小学,这所小学正挨着我的住处。
  
  白衬衫小哥朝我招手,说他们搬过来了,让我过去看看,以后晚上一起打麻将。我笑笑说不会打,他忽然明白似的说:“是哦,爱热闹的人在岛上好像是不容易待得住。”
  
  到了饭点儿,大家走回工地。工地上来了五六十个工人,我问住得下吗,小哥说住得下,然后带我去各个房间看。工人宿舍是这所小学原先的教室,很大的三间,每间房一个工种,分别是木工、钢筋工和泥工。
  
  几个工人从外面散完步回来吃饭,其中一个讲小河里有鱼,海里还有海参。身为领导的小哥嘱咐他们不要去游泳,更不要去抓鱼。他们问为什么,我搭腔说潟湖看起来浅,涨潮时有的地方有暗涌,会出事的。其中一个工人听了,说:“我们是在赣江边长大的!”小哥说:“越是晓得游泳的越容易出事,出来挣点儿钱不容易,还是不要让家里人担心。”几个人笑着答应,散了。见他们吃饭,我拿出手机,把没跑完的步继续跑完。
  
  二
  
  一个人在岛上住得久了,常常心情很差,工作的事情硬着头皮做完,其他时间躺在房间里,看两集电视剧,睡一会儿。写了几天的稿子,终于搁置在那儿,这也让我感到痛苦。我想出去碰碰运气,看是不是有可以聊天的人。之前去过工地两三回,但大家都有事情要做,我站一会儿,觉得尴尬,就走了。
  
  我從他们宿舍后面的路走过去,厨师正出来,问:“你住附近啊?”我笑一笑,说:“是啊。”他端了菜在水池边洗。我想过去看看江西人做菜是什么样子,但他们那么热闹,寂寞的我要融入他们好像非常羞耻似的,只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前走。
  
  散步回来,经过白衬衫小哥的房子,隔着篱笆,见他们几个坐在那里。先前跟他们说得空可以到我那儿坐坐,但他们一次也没来,大概是太忙,又或者是觉得跟我没话讲。我别过头,加快脚步,走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虽然这样寂寞,但又不想被人知道。这样的心理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去海边散步,哪怕只是经过工人宿舍都小心翼翼的。还好,大家在屋里聊天,没人注意到我。过马路时,几个工人从海边回来,我扭过头,装作在避车,连招呼也没打。西天一点儿霞光,一团巨大的黑云像鲸鱼的尾巴正要扎进天际线。我重重舒几口气,想着怎样把前两天没写完的稿子写完。
  
  正想着,听见有脚步声在靠近。一片漆黑,看不清彼此的模样。他问我是不是早几天在海边烧火,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是他的老乡说的。
  
  “原来你也是河北人。”
  
  “嗨,工地上大多都是江西的,河北的就3个。”
  
  “你是怎么找到这份工作的?”
  
  “老乡介绍的,他在国外做事快10年了。”
  
  “在这儿还习惯吗?”
  
  “还行,不过我是第一次出远门,真的,我从小到大没离开过保定。”
  
  “那怎么还是出来了?”
  
  “这几年不太顺利,奶奶、爸爸、妈妈相继住院,我在医院照顾他们好几年,现在他们都走了。我来这儿之前,在一家石头加工厂做事,每年挣7万多吧,效益好的时候可能有8万。但那个工作太熬人,早上7点到11点检查、维护机器,中午休息会儿,然后从晚上9点一直工作到第二天。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驻扎在岛上,有时公司的渔船回港,帮忙报报关,带生病的船员看看医生,帮船上补给物资之类。你结婚了吗?”
  
  “结了,有两个儿子。如果两个孩子有一个是女儿我也不出来了,两个男孩子负担还是重。我们那儿现在结婚彩礼至少要20万。”
  
  “哦,普通农村人家拿出40万不容易。”
  
  “唉,不容易。”
  
  夜风越来越冷,我说让他去我那儿坐会儿。他好像也意犹未尽,说好。到门口,他不进来,说外面也可以坐。借着屋里的光,这才看清他穿的还是工作的衣服,上面沾了泥巴。我说没事的,我不是那种人。他看我坚持,于是进来,却还是不肯坐下。我说沙发可以坐的,他看了看,说坐椅子。
  
  我起身去冰箱里找出两个橙子切了,一边吃,一边听他继续说其他的事。
  
  他雕过玻璃花,钻过井。玻璃雕花听起来是很难的事,他说得轻轻松松:“用投影仪把图案投到玻璃上,照着画好,看一次就会的。”一开始雕花还赚钱,后面做的人多,价钱就低了。
  
  他转行去钻井,县城周边的村子都去过,一天钻一口井。开始大家钻30米深的井,可能十多年后就没水了,于是变成钻50米深的。大家生怕水用完,后来井钻得越来越深,现在一般都钻180米到190米了。
  
  后面又聊了些其他的,他见我打哈欠,说要走了,改天再来。
  
  我说好,拿手电筒准备送他。他说这么近,不用送。我说要送的,你是第一次来,外面也没光。他把我往屋里推。我说没事,就当再出门散散步,他这才同意。送到工地,手电照到宿舍,他扭头让我回去,又突然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胡子。他说:“哦,我叫牛跃峰。”
  
  三
  
  现在我知道牛跃峰了,在工地篱笆外面的马路上遇到,可以停下来和他们打声招呼。在清一色穿蓝色工装的工人里,牛跃峰很好辨认:一双布鞋,一个裤脚卷上去两寸,裤子便像是吊在那里。他和他老乡被安排在一个红色棚下,捡起很长的钢筋,对准机器,两头分别打出螺纹,再堆放在另一边。他们在这里做事比在国内轻松,大概是机器不好用,一天做100多根钢筋就差不多了,国内正常要做300多根的。做事时,他老乡问他汤加在哪儿,他想在年长的老乡面前挣一点儿面子,说在哪里哪里。我听了,也不笑,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把偏离的部分拉回来。
  
  有时夜里不加班,牛跃峰和他老乡来我这里坐一坐,说岛上太阳厉害,把人晒得乌黑。我给他们切水果,他们很客气,说别麻烦。我说不麻烦,水果都是院子里长的,木瓜、香蕉或者是百香果,人不吃,它们就掉在地上沤烂或者被家八哥(岛上的一种鸟)吃掉了。老乡说:“你不要每天吃米饭,吃米饭太无聊。”牛跃峰听了笑,说:“他是南方人呢,不需要吃面食。”老乡不会讲普通话,我只能听个大概,有听不懂的,就客气地笑一笑。
  
  有时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想着他们平常也不太有机会去小岛上转转,于是开车带他们出去看一看。有一回甚至去了海边的酒吧,在一块沙滩旁,一个棚下搭了台子,旁边摆一些桌椅,树上有彩灯简单勾勒出来的线条,客人们在吧台点了喝的,自己找地方坐。音乐很大声,年轻一点儿的客人在台子上扭动,其他人坐在桌边开怀大笑。以前这些地方我都不来的,大概是寂寞的感觉在人群中尤为强烈,而现在有人和我一起,我就有了胆量。还有一回,我们去岛上另一侧的蔬菜超市买了两蔸白菜,外面有人露天看橄榄球比赛直播,幕布上,惠灵顿那么冷的天,雨淅淅沥沥下着,球员们一点儿都不怕冷。我买了几个冰激凌过来,几个人站着,一边吃,一边看,天上一弯清冷月亮。
  
  其余多是在海边散步时碰到牛跃峰,其他人闲下来通常躺在宿舍里玩手机,他站在海边的沙滩上,我过去,问:“捡到什么好东西了吗?”他说没,接着说说这天发生的事或家里的事。
  
  說到他工作的问题,他之前提过,这里的事情做完,不知去做什么。而我合同到期后也不知道何去何从,实在帮不了他什么。但无论如何,我没吃过他那样的苦。我说:“你要让小孩好好读书,将来可以多一点儿机会。”他说:“大的那个考全年级第一,小的考全年级第三。”真好啊,有两个懂事又上进的小孩。
  
  他说10多岁是性格形成的时候,希望自己能留在孩子身边,听得人有些难过。我想如果他能陪着小孩子长大,相信孩子们将来会像他一样有一副好脾气。其实牛跃峰小的时候父母经常吵架,父亲性情暴躁,母亲说话不知把握分寸,经常是在座的人听得脸色已经不对劲了,她还是不知收场。父亲劝也劝不住,等人一走,两个人就要大打出手。他说父亲追着母亲满街跑。我问:“这样不担心街坊邻居笑话吗?”他说:“笑什么,在我们那里,夫妻打架是很正常的事。”大人只顾着吵架,好心的邻居给他一颗糖,他在边上看着,觉得很孤单。他在那时候就想,如果将来有了自己的家庭,尽量不当着孩子的面和老婆吵架。
  
  有时我带了相机,帮他拍几张照片,大多是背影。他说天那么黑,有什么好拍的。他不明白,我和他是一样的人,我在他身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算是心理上的投射,有一种心里的寂寞终于被人知道了的释然。
  
  很快,我的合同就要到期了,国内有个朋友来岛上玩,到时正好可以和我一起回国。牛跃峰看我朋友想摘树上高处的椰子而不得其法,第二天清早便送来一根长长的钩子,我起床后看到,有点儿感动。
  
  临走前一个晚上,他来我的住处坐了一会儿,后来我和朋友送他回去。到路口,望见天上一轮满月。我说我们再站一会儿,多看几眼今晚的月亮,人生有太多离别,希望往后能记住这样的夜晚。然后站在原地,目送他走。他走到树下,再回头看,大概是太黑,没看到我们。再过一会儿,连他的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四
  
  一晃就是好几年,我没能再去见一次牛跃峰。在微信上,偶尔知道一点儿他的踪迹:回国继续钻了一段时间井;找出国的工作,被中介骗了几千块;在驴肉店做过一段时间学徒……他回复的速度越来越慢,频率越来越低,大概是深陷生活的淤泥无法动弹。
  
  我想起来,在岛上我们还一起去爬过一次山,山顶风很大,暮色渐浓,细腻的海面仿佛小时候大人穿的呢子风衣,幽幽深蓝上有细密的波纹。海上难得地停了一艘船,黄色船灯远远地融化成一团月,藏在木麻黄(常绿乔木)后。牛跃峰和他的老婆孩子打视频电话,我听见电话那头大人小孩齐齐一声“哇”。
  
  我走后,他一个人又去爬了一次那座山,发了照片给我,草还是那么绿,天依然蓝得纯粹。他告诉我,原先我住处外面那排高高的椰子树已经被人砍掉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有一天他发来一张日落的照片,说拍照是跟我学的。以前一起散步时,我和他讲过拍照要做怎样的取舍,他常看我的微信“朋友圈”,明白了我的套路,所以当我看到那张照片时,就仿佛是我自己站在那里拍的。
  
  可能因为大家都是生活不太如意的人,所以每当我想起牛跃峰,总是会想起电影《比海更深》里那一句台词:“人生这东西很简单的,没有实现过大梦,没有变成理想的大人,甚至连爱一个人都没有比海更深,但我们,只会相聚这一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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