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和城

益和城半个世纪前曾经被一个独裁者统治，如今时过境迁，城市的面貌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独裁者的巨型雕像依然矗立在市中心广场上。
　　
　　这尊雕像是立姿，身着戎装，姿态挺拔，左手背在身后，右手高高举起佩剑，指向太阳升起的东方。广场上的鸽群经常聚集在雕像的佩剑和头顶上，一旦有游人来参观拍照，它们呼拉一下冲下来，如乌云压顶。如果不能及时给它们食物，它们就向人喷射恶臭的鸟粪，抢夺他们手里的相机，或者攻击儿童。
　　
　　市政府也曾试图驱逐鸽群，但是基于动物保护的考虑，只采取了一些温和的措施，几次三番下来，鸽子胆子大了，什么都不怕了，于是只好不了了之。好在广场周边有大量卖鸟食的商店和摊贩，游人只需要花不多的钱就能买到一大包。市政府还贴心地在广场外的路口设置了告示：“为了您的人身和财产安全，建议您购买鸟食后再进入广场参观。”
　　
　　鸟食的腥味儿和鸟屎的臭味儿，雄伟的雕像和恢弘的鸟群，白花花的石板地面和蓝晃晃的晴空，身上的汗水和想象中的血水，这就是益和城中心广场留给人的深刻印象。革命的浪漫与肮脏难解难分，时代的巨轮辗过的不是这些人的骨头，因此他们沉醉于这惊心动魄的回响。
　　
　　直到现任市长——史上最年轻的市长上任，他提出了一个建议：拆掉广场上的雕像，以改善城市形象。
　　
　　市议会对这一建议的反应不得而知，总之他们开了很多次会，最后仍然对外保持着难堪的沉默，主张举行一次公开投票，把决定权交给全体市民。
　　
　　一开始有一场短暂的喧嚣——
　　
　　有人说：拆掉雕像有什么用？鸽子还是可以栖息在附近的建筑上，把它们赶尽杀绝才是正解。
　　
　　有人说：没有了雕像，就没有人来看雕像，鸽子没有东西吃，就会离开了。
　　
　　有人说：雕像是我们城市的标志，是历史的见证，怎么可以说拆就拆？
　　
　　有人说：它不是历史的见证，是耻辱的见证。一个给我们带来无数苦难的独裁者，仍然屹立在城市中心，多么荒谬。
　　
　　有人说：苦难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有人说：市长要拆掉领导人的雕像，是想立起自己的雕像吧。
　　
　　有人说：这是一个阴谋。
　　
　　……
　　
　　越来越多的市民像精明的议会成员一样开始保持沉默，因为“阴谋”两字深深地烙印在益和城人的群体记忆中。他们仍旧记得那个风云年代，除了瞬息万变的“忠诚”，什么都不可靠。声音发出去，迎来的总是刀。那不是一个连鸽子都不敢杀的懦弱优柔的时代，而至于它是好是坏，最好还是不要妄加论断。
　　
　　有七成人放弃了投票，公投计划流产，按照法律，应该保持原状不变。
　　
　　年轻的市长不肯放弃，在市政府前设置一个匿名投票箱，撤掉附近的警卫和监控，给每位市民发了一张投票卡，恳请人们匿名投票。
　　
　　三个月后，九成投票卡被收回，其中有九成支持拆除雕像。结果公布之后，全城的市民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可是没有一个建筑公司愿意承接这项工作，军队和警备方面的领袖更是态度强硬不肯接手，政府只好组织志愿者来做，给他们进行了培训又配备了机器，事到临头，志愿者们竟然退缩了。他们派出代表告诉市长：除非每个成年市民先向雕像扔一块石头，否则他们不会动手拆除雕像。
　　
　　这一天，广场上聚满了人，每个人手中握着一块石头，静静地仰望着独裁者的雕像。鸽子们似乎被这阵势震慑了，早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层厚厚的鸟粪覆盖在雕像的佩剑上、头顶上、肩上。市长不失时机地把手中的石头用力砸向雕像，他不能让这寂静无限延长。石头打在石头上，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雕像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寂静仍然在延长，市长所能做的唯有等待。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中出现了一点骚动的声音——
　　
　　有的人前进了一步，推搡着前面的人；有的人后退了一步，踩着了后面人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