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文摘人生

刘清莲的小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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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清莲的小奇迹

20世纪80年代
  我叫王子禾,生于1980年。我父母都是西安高校的教职工。我的母亲刘清莲,1954年生,一辈子都在校图书馆工作。在我的记忆中,刘清莲是个风风火火的泼辣女人。
  那时候我们住在高校分配的筒子楼,左邻右舍都是父母的同事。20世纪80年代初,粮票制度还没有取消,邻居们总会把粮票悄悄交给刘清莲,然后刘清莲隔三岔五夹着一包粮票神秘兮兮地出门,不知去哪儿把粮票换成钱。那时面值1斤的粮票能换1角钱,刘清莲再用换来的钱从远房农民亲戚手里买低价的新米,一斤新米只要8分钱,还搭送一纸袋江米条。一来二去,一斤米就省下了2分钱。
  当时我家隔壁住的是孙教授。那时候的工资都是分级且公开的,孙教授家两口子每月工资138元,我父母的加起来每月126元。刘清莲一直觉得孙教授家条件更好,每月多出12元收入,内心有了“阶级差异”。刘清莲一直想方设法填补这12元的“鸿沟”。
  刘清莲擅长动手。家里的鞋架是刘清莲用纸箱改的,蜂窝煤也是刘清莲自己用手捏了晾的。整个筒子楼的人都知道,老王有福,娶了个会持家的好老婆。
  我一直觉得自己家是全院子最穷的,直到1986年,一切突然改变了。1986年是刘清莲最自豪的一年,她后来足足念叨了半辈子。也从那一刻开始,我明白了刘清莲省吃俭用的意义。
  那是夏天的一个午后,刘清莲和父亲的几个同事一起搬回了一个大箱子。放下箱子后,刘清莲慷慨地切了一个大西瓜,分给在场的每个人。大家围着箱子一边吃西瓜,一边大声地聊天,每个人都很兴奋。后来我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一台彩电,一台带遥控器的18英寸的松下彩电。
  我家成了全院子第一个有彩色电视机的家庭。从那之后,我们成了院子里最阔气的人家。尽管灯泡还是15瓦的,但这并不影响我家门庭若市。后来几十年,刘清莲都为这台彩电感到自豪,她总是说:“这就是节约的好处。”
  20世纪90年代
  20世纪90年代初,我父亲评上了高级职称,终于拿到了和孙教授一样的工资,每月400元。刘清莲依然在学校图书馆工作,月薪280元。这些钱都被刘清莲小心翼翼地存在银行里。
  我们搬出了筒子楼,搬进了单元房。孙教授一家住在我们楼上,我和孙教授的儿子孙猴是同学兼最好的朋友。
  那时,我和孙猴就像两个混混。我们在同一个班,放学以后就一起满城晃荡。
  1993年,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上映了,轰动一时。据说平日5角的票被炒到5元。我和孙猴急眼了。且不说5元对我们来说是笔巨款,而且就算凑到钱,我们俩也没有路子去搞票。于是我们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逃票!
  某天放学后,我和孙猴在电影开场时借着人流的掩护从地上摸着爬进了和平电影院的大厅。然而,进去以后并没有我们俩的座位,我们就坐在逃生门旁的地上。可惜电影還没开演,我们俩就被一束手电筒的白光照得睁不开眼,被管理员抓住。
  之后我们被管理员带到了办公室,他让我们联系家长来接,我们只能灰溜溜地给家长打电话。不久,刘清莲就出现了。还没等我看清刘清莲的表情,已经被一个大巴掌打得眼冒金星。
  “你长本事了,这次丢人丢到社会上了!”刘清莲指着我的鼻子骂。“你不是最爱省钱了吗!我这不是帮咱家省钱吗!”我辩解。
  “你还有理了?”刘清莲声色俱厉,“我省钱光明正大,你这叫偷鸡摸狗!”我被拽着耳朵拖出了电影院,一路上刘清莲都铁青着脸。
  晚上睡觉前,刘清莲推门走进我的房间,表情和缓了很多,手里还捏了5元钱。“你真想看就买票去看吧。”她把钱放在我的桌上,“你记住,省钱和占便宜是两回事。”她放下钱就转身出去了,关门时又留下一句,“我是爱省钱,但我从来不占便宜。”
  2008年
  1999年,父亲已经是西安高校的正教授,月薪也达到了2000元。刘清莲依然在学校图书馆四平八稳地工作,月薪1000元。这一年,我考进了中国人民大学,孙猴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本科毕业后,我又留校读了研究生,后来留在北京的一家信息技术企业工作。
  从1999年到2008年,我在北京度过近十年光景,刘清莲竟从未来看过我。也是在2008年,刘清莲退休了。她告别了自己三十年如一日守望着的校图书馆,以每月1800元的退休金阔别了安静的职业舞台。我想,是时候让刘清莲来北京看看了。
  我在网上抢到了两张奥运会比赛的票,拳击比赛四分之一决赛,属于很热门的比赛。我兴奋地给刘清莲打电话,说这个夏天你来北京吧。刘清莲却拒绝了。我让父亲帮我做工作,但几天过去,父亲的劝说工作毫无进展,刘清莲死活也不愿意离开西安半步。
  正当我准备约别的朋友去看奥运比赛的时候,刘清莲突然主动给我打了电话,说她要来北京。她突然的转变让我惊呆了,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孙教授去世了。”父亲在电话里沉痛地告诉我。
  孙教授几十年来一直是父母的近邻和挚友。相对于我们家的节约,孙教授一直比较想得开,老两口这些年常常出门旅游。孙猴在北京结了婚,老婆前不久怀孕了。孙教授老两口听到好消息就冲到了北京。正准备安享天伦之乐时,孙教授的身体却不好了。赶到医院一查,肺癌晚期。从确诊到去世,只有两个月时间。
  去世前两天,刘清莲和父亲去探望孙教授。也许是回光返照,孙教授那天红光满面,撑着精神聊了很多。孙教授说,事到如今,他已不畏死,所幸此前也没有辜负岁月,吃也吃了,玩也玩了,再无遗憾。“我最庆幸的事,就是在我查出生病之前去了趟北京,和儿子一起住了几天。”孙教授拉住刘清莲的手说,“小刘啊,世间万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有家人团圆难再得。”这句话成了孙教授留给刘清莲最后的话。
  2008年8月初的一天,刘清莲启程进京。
  周末我带刘清莲去崇文门新世界商场。我能看出她是快乐的。她脸上表情舒展,安静地走在我的身边,我想象得出她当年走在父亲身边的样子。剥去岁月的老茧,原来的她,应当是个秀雅清丽的女子。
  我想买东西给她。我多么希望她能透过橱窗看到一条心仪的裙子,然后走进去像个孩子一样举着裙子在镜子前面旋转,爱不释手。然后我就可以在一旁夸赞她不输岁月的美丽和优雅,再潇洒地掏出信用卡,在收款机上方画出一道任性的曲线。
  但现实总是事与愿违。每当我看到一家适合她的店铺,试图带她进去,她就会用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拽回来,说:“不看不看。”我们就像视察建筑空间一样把商场上上下下走了一遍,一家店都没有进。
  后来趁她去洗手间排队的时间,我的一股不甘心涌上后脑,转身走进一家女装店,看到中央模特身上穿着一件紫红色连衣裙。我想象刘清莲穿上它会多么端庄。我叫来营业员,简单形容了一下刘清莲的身高、体型,然后就付了账,甚至在付钱的时候我才知道这条裙子的价格,1000元出头。
  刘清莲从洗手间出来,我把装着裙子的纸袋递给她。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你疯了吗?你的钱多得能烧了吗?赶紧拿去退了!”“不能退。”我说。
  刘清莲气得一时语塞,半晌说不出话。“你这不是在孝顺我,你这是在气我。”刘清莲冷冷地说,“这件衣服我一辈子都不会穿的。”
  回家的路上,刘清莲都没怎么和我说话。我也没有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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